严小海家就住在方婧家院子后面的那庄砌着青砖墙的院子里。他家里养着很多牛羊,他父亲严勇锋常常去沟里的山上放牛赶羊。那日发生的事,严小海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还劝方婧不要为那些事难过。严小海想去沟里,他说刚下完雨,沟里的花草树木肯定都变新了,看能不能找点东西画下来。严小海把这个想法告诉方婧,方婧欣然赞同,并愿意和他一同去。
清晨的山,是那样的俊美,那样的清丽。阳光透过树梢直直地投在碧绿的草地上,仔细看去,草叶上依稀有晶莹的几颗露珠;花朵儿面向着朝阳,仿佛一个个活生生的微笑。严小海还是同往常一样,背着画板,挎着背包,带着黑边眼镜,用诗意的眼睛瞭望着山上的风景。他每次外出踏青总带这些东西,如果哪回不带,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方婧站在草丛中,间或向对面的山上望去,透着阳光,视线是多么地明朗。一会儿她又在绿草丛中坐下来,两只脚丫齐齐地并在一起,两条腿和草地构成一个舒服的三角形,两只白皙的手自然地交错着,放在两膝之间,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曼妙与真纯。
严小海常常带着画具,却不轻易动笔,他对自己说,要是没有让自己心动的画面,他就绝不会画在纸上。方婧坐在草丛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旁边还有几只白山羊俯仰着头,他恍惚间迷在了草地上那个女孩子的神态上,眼前现出一个标致的轮廓,立刻觉出这就是他一直要找寻的心动画面。他匆忙抽出画板,从挎包里往出掏画纸和笔盒,那笔盒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笔也散落在地。他急忙弯腰,盘腿坐在草地上,顺手捡起一支铅笔,歘歘地画了起来。他的眼神仿佛从没有离开方婧的身影,她柔软的发丝,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眉,连同她眉间两颗错落有致的小痣,很快就跃然纸上。
雨后的山景果然美妙,花红草绿,就像刚被洗过一样。严小海画得十分尽兴,他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脸上现出无比欢喜的表情,他没有间歇,没有松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沉稳而美满。他害怕坐在草地上的方婧不知道他在画她,突然走开,又为自己在一边偷偷画她而羞涩。沟里很安静,没有人的声音,耳边听到的多半是鸟叫声和山羊吃草的声音。
严小海作完画,在画的左上角的留白处写了四个字:爱的灵感。
沟里山水纵横,平顶山上有密密麻麻的窑洞,轮廓分明,在远处看,就像无数个巨人的鼻孔并排连在一起。山下是湍湍的溪流,溪水里有绿色的青蛙、黑色的蝌蚪,还有能长能短的水钻子。放牲口的老人和娃娃常常会在山间游走。白色的绵羊,黄色的牦牛,常在山间徘徊,有低头吃草的,有互相追逐的,它们在沟里显得很自由,很闲适。往天上一望,蔚蓝的天空中不时有飞鸟的身影,有三五成群的,还有单独滑翔的——那一般是高傲的野鸡,尾巴上长长的翎毛是她们用以炫耀的最好标致。山林间还有一种鸟,体态肥胖,从不见它们飞,只是跑得很快,多陡的山坡都能跑上去,想见那双爪子一定很厉害,那就是呱啦鸡,它的名字由它尖锐的叫声得来。沟里就像一个动物乐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神态各异。
半晌,草丛中传来一阵轻妙的声音:“我想到窑里看一下,严小海。”严小海匆忙地将刚画好的画儿收拾好,放进挎包里,应了方婧一声。爬上山,形状各异的窑洞呈现在他们面前,方婧看看洞壁,又看看洞口,像是探寻古迹一般观察着。这时山底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刚才赶羊的严勇锋,他吆喝着对他们说:“窑塌哩,甭进去了。”严小海听到声音,觉得熟悉,站在窑洞口向山下一看,正是他父亲仰着脖子对他们喊,他觉得自己和方婧在深山老林里游玩被父亲看见,有些尴尬,没滋味地应付道:“这是咱家的羊啊?”严勇锋站在山下的绿地里,他没有应声,笑了笑,转过身,甩了一下鞭子,吆了一下羊,向远处走去了。严小海听到严勇锋的一遍叮咛,才有些担心,连忙把方婧拉出来,按照严勇锋的意思对她说:“方婧,刚下了雨,窑塌哩,走,咱出去。”
方婧领会似的跟着严小海出来,站在窑外面的山地里,离窑不远处有一片绿杨树林。雨后的杨树林一片墨绿,像是大自然的画师刚刚给涂上颜色似的,那样新鲜。方婧瞭望着沟里的风景,对严小海说:“看是咱村里的沟,我却从没有下来过,没想到这么好看,比塬上要美哩。”
“我也一样么,也没来过。”
“你也没来过?你是男娃娃,咋么可能不爱来沟里哩?”
“我爸让我来哩,但我妈不让我来,说沟里崖里洼里的,怕摔着。”
“**爱你的……”方婧羡慕似的抿了抿嘴唇。
严小海看到方婧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于是把话题转移到了沟里的风景上。方婧看到眼前一片辽阔,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儿唱着歌,她心里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
方婧慢慢踱着步,忽然被脚下一块石子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把那锥体的石子捡起来看了看,又轻轻一扔,扔到了几步之内的大石头上。大石头上面有一个指头那么宽的缝隙,一条小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那虫子又长又细,样子像蚯蚓,颜色却不像,黄色的身躯,又带着些许金色,没有须子,也没有脚,只是爬出来,又爬进去,看样子像是在觅食。方婧喜欢奇珍,突然想把它捉回去。严小海问她怎么拿回去?她说用手拿着回去,严小海又说用手拿着会把它捏死的,她左看右看,目光转移到了严小海身上。严小海惊了一下,一半嬉笑一半认真地说:“你甭看我,我身上可没处装。”方婧说:“把你的笔盒拿来,我把虫子装在笔盒里。”严小海推辞说:“装哪达,笔盒里?不行不行,我就这么一个笔盒。”方婧撒起娇来,说:“装一下又装不坏。你咋么忽地变得这么小气哩?”严小海辩解说:“我不是小气,是真的……”“不是小气那就拿来。”说着,方婧就上前去摘严小海肩上的挎包。严小海已有些愿意给她,但是方婧已经开始自己拿了,故而像抢夺一样,两个人撕扯了一下挎包,那挎包的挎带就从锁扣那里抽了出来,挎包的口朝下一倾,里面的画纸和笔盒就掉了出来。方婧只是专心去拿笔盒,而严小海看见他的画儿掉在地上,担心方婧看见,就急忙去捡画儿。严小海刚弯腰把画儿捡到手里,方婧也弯下身子拿笔盒,正好看见被遮一半的画儿,上面是一个占整个画儿很**例的女孩。方婧用调侃的语气对严小海说:“哟,画的是谁呀还怕人看见?”严小海的脸突然红了,说:“没谁么,就是照着画下的。”方婧偷笑着盯着严小海的眼睛,顺势将画儿从他的手里抢来,撑开画张时一脸嬉笑,定睛看时一脸惊奇,发现画上的女孩就是自己,接着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害羞地看着严小海,明知故问说:“你画的谁啊?”
“唔?画的是……”严小海对方婧的反应很惊讶,“是你么,不像吗?”
“你画我做啥哩?”
“唔……看着好看就……就画下咧。”
“你刚刚画的?”
“嗯,就是刚刚你在草地上坐的那阵子。”
“以后不准再画我了听见了没?给我说都不说。”方婧拱了拱鼻子,一半认真一半调侃地说道。
“那你把我的画还我吧。”严小海谨慎而紧张地盯着方婧手里的画张,像是害怕顷刻间会遭到损毁一样。
“画的我,当然是我的了,你要啥哩?”
“哎……你咋么硬抢哩?”严小海害怕要不回来画儿,就灵机一动,对方婧使了一个眼色,焦急地说:“快看,石头上的虫跑咧。”
方婧这才想起还有虫子这个事,哎呀一声,把画撇向严小海的怀里,赶紧走到石头跟前找虫子。幸运的是,那虫子并没有跑,只是爬到了石头底下的土地上,把自己也染成了土黄色。严小海赶紧卷起画儿,装进挎包里。他看见笔盒和画笔分开散落在地上,又转过头看了看正在捉虫子的方婧,于是抽了一张画纸把画笔裹起来塞在了挎包里。方婧捉起虫子转回身来找严小海的笔盒时,严小海已经给她腾出了笔盒等她装虫子,他知道要是不给她笔盒,他的画儿就保不住了。方婧理所当然地拿过笔盒,把虫子放进去的时候,看见严小海撇了撇嘴,于是就说:“你撇啥嘴哩?你忘了吗,念小学那会你把蛾蛾偷偷放到我的笔盒里,上课了我一取笔,蛾蛾飞出来把我吓得大喊咧,班里娃娃都笑我哩。”
严小海哈哈地笑了两声,说:“没忘。这个就是一报还一报,今儿轮到我咧。”方婧小心地捧着笔盒,撇着嘴笑了笑,又慨叹似的,说:“你真好,大学里能学自己爱学的专业,我却……”
“方婧,我知道你在艺术方面要比我厉害哩,可惜没能和你一起学。”
“你别说啦,我哪里有你好,我现在……医学的东西都快把我仅有的那点艺术细胞杀光了。艺术的灵感像是枯竭了似的。”
“你别悲观嘛,你写的东西还很好看呀。不过好像这几年再没有见你写过。”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再动笔写,可是学业累人呀,我顾不上弄文学的事了。”
“你是老实娃娃么,尽管不喜欢,还能认真地学下去。”
“老实?我看是懦弱吧。”
“咳!怎么会?!”他马上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看什么书,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爱看夏目漱石的小说?”
“对,夏目漱石的书我爱看。不过现在看的少了,你知道的,我学的专业很忙。有时候觉得自己离文学越来越远了,挺害怕的。”
“不会的,方婧。你别放弃,艺术的东西是长在人身体里头的,你亲近它,它就能长大成熟。”
“嗯。时间也挺可怕哩。如果没有时间,也就不会有遗忘,也就不会有逝去。你说对不对?”
“嗯,说得好!你看你说的话还是很有哲理嘛。方婧,不管怎样,过去我替你感到遗憾,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坚持你自己的初心,做下去吧!”
“嘿嘿!希望吧。”
严小海和方婧边说边走,从沟里上来,那小虫乖乖地趴在笔盒里,像是在听他们两个人说话一样。也不知那小虫被方婧带回家里,又会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