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寿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老太太正蹲在灶口前烟熏火燎地忙着做饭。见了儿郎,她便撩起围裙角儿捻了捻眼窝的泪,急促地问:“找到你媳妇了?”
“上哪儿找去?”德寿没好气冲了**一句。
老太太见儿郎恼着脸,就说:“这玉芹也是,做事怎么这么离谱,你不管上哪去,怎么着也得打个招呼吧?就这么哑巴偷偷地走了算哪一道?”
德寿本来就气得肚如气球,现在母亲不但没半句安慰,反倒一通埋怨,气球自然嘭地就爆了:“妈,不是我说你,好好个媳妇儿你愣把她挤走了,现在反倒责怪人家的不是,做人不好这么个做法的!”
“你说么呀德寿?你再说一遍!”老太太瞬间也火撞脑门,手中的烧火棍不住地敲着地面,声歇力撕地喊:“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了!”
“俺要是忘了你,能让你去掉这块心头大患吗?”德寿狠狠地盯着母亲,“这下可遂了你愿啦!”
“遂我愿?德寿,你说话要积口德!”老太太彻底撸下脸,她要好好教训这个一向孝顺的大儿郎,怎奈儿郎没心情听她训导。折身他就进了自己屋子,往炕上一仰,躺下了。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天棚,慢慢地又移动眼珠子扫视着屋里每一个角落。屋子很破,也没件很像样的家具,却摆放得井然有序,抬眼望去每处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除了玉芹,谁能收拾得如此利索?当兵前,他和弟弟住的也是这间屋,那时是个什么样啊,破烂糟糠堆满屋,蛛网灰尘一碰一个头,一摸一手土渣渣。他叹了口气,想起妻子,泪水就不自觉地跑出来。他想起了往日收工回来,只要往炕上一躺,妻子就情意绵绵的贴上来问:饿坏了吧?然后,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体己话,多么舒心的时光,多么幸福啊!可现在呢?猛然间,他被房间里衰亡的气息要窒息了。脱了鞋,拿下枕头放开被,他要蒙头盖脑地睡一觉,只有睡过去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和忧愁。拿过枕头,几张纸随之落下,德寿好奇地拿起一看,天哪,竟是玉芹留下的,他屏住呼吸细看了起来:
亲爱的德寿:
俺走了,本想当面和你告别,但如果那样我们谁也解脱不了。本来,我有满满的一肚子话要对你说,可又不知从哪说起?不管怎样,咱毕竟夫妻一场,我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吧。德寿,你知道这几年为了将就妈,我心里的憋屈你知道吗?你晓得我对你的爱,达到什么地步了吗?现在,咱已经走到地头了,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这辈子我忘不了你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人海茫茫,咱俩碰上了就是缘分!也许你有感觉,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这辈子你就是我等待的人,你那身国防绿衬托得你更加英俊威武,浑身透着纯净,好似一股泉水,让人渴望!但我不敢向你倾诉,因为你是个有前途的人,说不定能提干,一个农村丫头奔一个军官,是不现实的。所以那段时间,我很苦恼,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城市家庭?但我没想到,事情竟有了转机,当听到你提干告吹,我真的好欢心鼓舞,虽然你痛苦不堪,但却是我命运的转折。对于你,我什么都不图,我就贪图你这个人。因为你总给我热烘烘的感觉,你善解人意,做事虽然风风火火,却有板有眼,所以你就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领导了我的思维。当和你定了终身,透过你的眼光,我便感受到了我们未来的日子,那是我梦想的日子,是我心中勾画了无数次如诗如画的日子。
终于怀着一腔美好的情愫走进了卢家,那是我做为一个女人将自己多年珍藏的感情奉献给一个男人献给婆家的最美好时刻。尽管我们的房间很潮湿,很狭窄,但我不在乎,我只要咱俩心心相印,真诚相待足矣。然而,我却没能笑到最后。这当然全怪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但我开始就对你坦白了呀,我父母也坦诚对你相告,唉,谁知道还是走到了这步。对妈这个人我始终是敬重她的,无论她怎么对我,我也是体谅她的,将心比心谁不盼着自家香火旺盛,子孙满堂。也许我太自私了,本来我们早该离了,但我心中实在放不下你!你可知道我做到这一步是怎么过来的吗?除了家里家外累死累活地干,还得讨**的好,她用白眼珠子剜我也好,指桑骂槐也罢,我不是装着没看见,就是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是童养媳。为此,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忍辱负重。为了把这一点做得更好,我把自己的韧筋抻了再抻。你也清楚我在娘家时,不管在家里家外,谁敢对我龇牙?更不用说指桑骂槐,我不是为自己吃过的苦流出的汗喊冤叫屈,而是受不了妈把我的自尊撕下来当擦屁股的草纸,擦完了还摔在地上踏上一脚。即便这样,我也没泄气,因为我有你,你的体贴,你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切,说到底,我的理智是被我们的感情牵着走的。
可是昨天,我彻底绝望了。傍晌,我还像以前一样去问她中午做什么饭时,谁知她见了我如同见了鬼,她闭着眼头没抬眼不睁,爱搭不理地。你能想象得到我当时的难堪吗?德寿,我是站也不是,退也不是呀!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她突然发话了,但身子依然一动不动,眼依旧没睁开的说:“你跟德寿的事你忘了吗?”
顿时我的心像被玻璃碴重重地割了一下,但我还是不敢慢半拍的答复她:“妈,我没忘呢。”
“没忘就好。”老太太下了死命令,“巴早不巴晚,德寿的年龄也不小了,过了霜降的庄稼是结不出籽的。”
我一下子就喘不上气了。我的幻想,我的期望,统统没了想头,整个人瞬时就和那失事的飞机,垂直迅坠!我知道没戏了,除了走人,别无他法了。我哀哀地对她说:“妈,我说话算数,我说过不会赖着你儿郎,就不会赖着的,你放心,就这两天的事儿。”
我原本是想跟你说一声的,但看你熟睡的样子,我不忍心张嘴,更没勇气告诉你,我怕到时你不但救不了我,还搞垮了这个家。
好了德寿,就说到这吧,我走了,你也不要非要抱着我的幻影不放!咱俩就权当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一无所有,四大皆空的美梦吧。你也不用遗憾,这不是咱俩的错,我们努力了,虽然白忙活一场,但至少享受到了一段真爱的日子!德寿,我对你只有内疚和眷恋!你千万别责怪妈,她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她也是为了你,为了卢家子孙后代,你可千万别一根木橛子钉到底,你和我不一样,这个家对我只不过是我的客栈,但却是你的天和地!亲爱的,我走了,不要找我更不要去我娘家找,我不会回娘家的。最后要告诉你的是,咱俩有点积蓄和粮票,我都放在皮夹子里了,你爱吃桃酥,去买点放在家里,留着平时垫垫肚,你干的是体力活,应该多增加点营养。
再见了德寿,要是有来生,咱俩再相会吧……
德寿双手颤抖着,捧着的信纸早已被滚滚而下的泪水浸湿。玉芹对他是无条件的爱,是不求回报的,而他对她亦如此。有人说,男人需要女人,需要的是她的肉体,可德寿需要更多的是玉芹的爱和情感。肉体固然不可少,但是简单短暂的,也是一夜就可以清偿,爱和感情却是天长地久。自从玉芹进了家门,他就认为是他卢家祖上积的德。但现实却把他的美梦无情地击碎了,碎得稀里哗啦,七零八落!他心痛得要窒息,他想放声呼喊,喊世俗的不公,喊他可怜的妻子!然而,他却发不出声,他的喉咙被紧紧锁住了,什么声音也发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