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话就此打住。中堂气得直冲出大门口去一口口地抽烟。祥忠感到了儿子话的分量,就屏住了气息。妖芝还给儿子一串啜泣,说是娘老子也活得不容易,存一点儿积蓄不也是替你做儿子的解除一点儿未来的负担么?这是年内的事。一跨出年外,有个下畈村跟中堂这一家子同了一种情形、同到也还差来计生罚款的超生户就盖起了新房。超生户一高兴,就请了村支书和村主任去喝酒。可以想见的,百当也混在喝酒的行列。百当一不小心当着所有的食客放来话:
“还罚款个屁!你尽管把房子盖成个金罗殿!”
这话在不**里就有人传到了中堂的耳朵。中堂不**不露,拿原话说在一家人的饭桌上,单等娘老子有什么反应。偏祥忠夫妇或装聋作哑,或充耳不闻,就好像饭桌上刮过了一阵风。还见妖芝一边给孙子一口一口地喂来饭,一边一字一顿地跟宝贝疙瘩言语来:
“咱家的乖柏枝才不是那种娇惯的坯子不是?咱贫下中家的后代呢,咱不怕住这土巴屋不是?”
更有祥忠冒充来读书人,凑过去说:“高山出俊鸟,寒门出才子。”
中堂听得哭笑不得。又只剩下了哭相。又只剩下了恨相。又只剩下了咬得牙根响。毫无疑问,祥忠夫妇这种不是表态胜是表态的顽固态度,叫儿子的指望整个一落空。落空的中堂伤心的同时,**不住感叹:原来最亲的亲情**那也是有边有界的!
春天还没过完,算来离那超生户起新房不足一个月,有一天,中堂携了翠花从山南回来,找了娘老子在堂屋里坐定,一看就是开家庭会的架势。中堂是宣布的口吻:
“有一件事要跟你两个老的打一个招呼,就是,我准备起新房了,就在今年,定在秋后。本来是可以咬咬牙起它个小洋楼的,考虑到只有先盖了老样式再拆来老样式再盖来小洋楼才算是烧钱,就先盖来个老样式。换句话说,我净身出户,决不占你土巴屋的便宜。这就只剩下一个问题:六个小的到底是只能算我中堂的儿女,还是往后还得叫爷爷,还得叫****?我是主张不要再叫的,可考虑到不能像你们两个一样无情无义,落旁人笑话,这就征求来你俩的意见。”
不及中堂顿下话,妖芝拍了腿嚎来:“我儿中堂呀,你这是跟娘老子撕破脸了!瞧你说起新房!瞧你说要烧钱!瞧你说净身出户!瞧你拿六个小的要不要喊爷爷****作威胁!当我猜不到你这是去你岳丈家借了钱呀?当我听不出你这是故意拿一个‘钱’字出来气呀?当我搞不懂你这是只没有说来分家的意思呀?当我不害怕你这是又没有说来六亲不认呀?不就是没有如了你的意盖新房么?我跟你老子两个有几个钱呀!你娶翠花花了上万块,又开鱼塘花了一万多,又生四胞胎花了近一万,即算生龙凤胎全花的是你自个儿的钱,即算鱼池能养了你老子的血肺病,还有平**里一大家子的用度呢,还有满**子的人情礼数呢,所剩的还能有几个一万呀?我说我的儿,别揪着娘老子不放了。娘老子这辈子还不可怜么?”
中堂好像压根儿不为可怜所动,翻来了眼睛:“喂,搞错没有?我不求人家给我一个钱,反倒要听来一大堆破账,好像我还得这就要还账!算来算去也算不混我的,我敢赌咒说人家还有不下六七万的存款。去他的不下六七万的存款!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有什么松口?连松口一个‘借’字我都是妄想呢!不松口还冤枉来我那岳丈大人是借钱给我!他摆明是送钱,送三万,送尽了所有的家底。而这边呢,连一个‘借’字也讨不来,借零万,借我一张空巴掌。是不是天地之别?是不是亲疏颠倒?这边是嫡亲的娘老子呢!那边是外姓的岳老子呢!却一方讨不来借字千年在!却一方能讨来送字不回头!”
祥忠拿眼睛跟妖芝对视了三秒钟,利索地回儿子:“我跟**也出一万,是送,而不是借,行么?”
中堂七分冷笑的口吻,三分阴森森的口吻,整个一不买账:“亏你说得出口!一**三,而不是三**一!收起你的一万块吧!不过,我还是蛮感谢你说来了一个‘送’字的。‘送’字就说明我还值得跟人家讨论来这六个小的要不要喊来爷爷****!”
祥忠也准备了冷笑,也准备了阴森森,却不提防来的全是上涌的血气,就直横了眼珠子:“你个鬼操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当我就猜不着你要说来的意思么?”
中堂还以眼珠子,或者说他早已等待着老子的反应:“别猜!我这就说来:分家是一定的。这大概正合了人家的意思呢,卸掉包袱嘛!可我要强调的是,分家之后,这六个小的是做不到像我和翠花两个一样的——讨米也要跳过这一家。跳不过就时不时地会去人家那儿蹭一口水饭。你给不给?说不说记账?”
祥忠跟儿子赛来谁个的眼睛像**子:“给就让喊来爷爷****?不给就门坎上剁**巴一刀两断?”
中堂砍砍截截:“你说对了!”
祥忠爆来青筋:“不喊就不喊!”
妖芝一瞬拍打来男人,一瞬**划了儿子,手忙脚乱,嘴巴上更乱:“谁说不喊?什么喊不喊!谁说不给?肯定要给。没有人说就要记账呀!记账又有什么过错么?天哪!这是谁跟谁?哪还像一家子?一个做儿子的,就威胁来娘老子做不成****爷爷,天下哪有这个理?一个做老子的,火气**儿子还要冲,就不晓得你已经**落西山。这活活是露来肚皮给外人看呀!还动来粗!还**来嗓门!还双双像个要打架的相!天眼在上,这还有没有一点儿体**呀?这还是不是一对父子呀?”
陷入沉默。
沉默在延伸。
足见妖芝的出口谈得上杀伤力。祥忠被杀伤,直觉得恼羞难罢,就找来打破沉默的话:
“就你两头里做好人!”
妖芝一时伤感,没好气地道:“你狗屁话!什么两头里?父子之间能说是两头里?我是两头里都做来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