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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急于把供品供上。也不急于把挂炮点上。他心里说开：翠花她娘，我今儿个就不要先拿挂炮吵醒你呢，我不吵醒你你也是能够听到我说话的对不对？你根本就没有睡着，你一直就在醒着。你醒着的还需要什么挂炮来敲门么？你昨天夜里又来找我了。你一连几天夜里都来找我了。你年年都找我。你哪一年不找我。翠花她娘，我来晚了，我对不住你了。我是一个不自觉的人，一个没有信用的人，非要挨了这许多年过去，非要等到你一再地催促，才兑现来一个诺言，才想到你在那边也担惊受怕。
陶跛子接着替自个儿辩护：可是，我来晚了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呀。你不是说了么？一定要把翠花养大**。成了人还不算，嫁了人才安心。我这就**你多想了一层：生了娃才安心。谁想翠花是个能生的主，一窝就生下了四胞胎。四胞胎，你听说过么？你生娃的女人也稀奇来吧？就要人帮衬。就要娘家人帮衬。帮衬没歇下。又来了要帮衬的，翠花不到两年又生了个双胞胎。哪有这样下崽的呀！可不是又惊又喜的一回事么？惊来就又帮衬。喜来就又帮衬。帮衬到喘了一口气。帮衬到这就来晚了。
来晚了是错。于是陶跛子又想到了从前的错，那一年的错：那一年，是哪一年？应该是翠花上小学六年级的那一年。我陶跛子就没听你那句不赶工的话，偏要在那个雨不见歇的夏**里出门，去赶什么大队支书派来的活路。我错啊！我错在想来夏**里的降雨是不会长久的，可偏就长久了。我更错啊！我错在想来大队支书是人上人呢，他哪会使出个调虎离山之计叫他那**兄弟**上门呢？听说**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支书就利用了这条法律！我杀不得他**。我弄残了自个儿。我眼巴巴地看着你吊颈死又拿你的吊颈死换取了我守山人的身份。
那是一个屈辱的身份。屈辱的身份叫陶跛子深究来屈辱：屈辱是什么？屈辱是老天考验来咱凡间人的修为呢。屈辱又是祖先教来咱后人怎么写一个“**”字呢。我一个修武之身，又一个**痛之身，就不能修来那一份文理么？又不能**来那一份心痛么？用句时髦的话说，我应该能包容这个尘世，包容它的罪恶，包容它到麻木。只有包容了，才称得上隐世高人。只有麻木了，才称得上海纳百川。我隐世高人的这份海纳百川的胸襟可不是你温顺得像一头小绵羊一样的娘子不用说也是点头称道的么？正所谓夫唱妇和。
夫唱是滴血的夫唱。妇和是滴血的妇和。滴血在心。心知滴血。陶跛子忽地不想说滴血了，改想说滴血早成了陈年往事呢，你孩子她娘不妨听我说来一件跟扫兴的滴血没一丝儿瓜葛的家门幸事：那就是翠花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我是不是跟你说起过这事儿？是不是嫁女的那一年的年祭你听过了这事儿？即算是说起过、听过了，我还是要跟你哆嗦了说来，中堂**是个不错的女婿！不错在哪里么？不错在英俊里，英俊得想要说多英俊他就有多英俊。又不错在哪里么？不错在心地里，那心地就把你眯眼的闺女当成了西施看。还有他的本事呢，会捞钱的砌匠工的手艺，能防身的武把式的手艺……我这样子说来，你是不是就想钻出土来看他一眼呢？可不能钻出来，更不能跟他搭话。你鬼魂呢，鬼魂可得要守鬼魂的本分。告诉你吧，其实，那孩子也是有一个烦人的缺点叫我担心的，那就是遇事总爱想着出头，压也压不住。我**担心哪一天就有那枪打出头鸟的古话应验到他头上呢。千万不能有那一天啊！他身后可是有咱们的翠花和一跟子儿女。
儿女是他和翠花的儿女。一代保一代，咱是**不了那许多心了。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要不，你就不会一催再催了我撒手那一边。跛陶子想到那一边，就张望起这一边。这一边里除了抢来眼的那半篮子花花绿绿，就是山上的云天和涧底的这个坟墩了。不知山上的气温怎么样。反正这涧底的气温是够凉的了。凉到僵**保鲜来一个星期大概不会有一点儿问题的。一星期是一个坎子。一星期之内肯定有翠花的问候电话。电话没人接，翠花就一定到。到了看到的是一把门锁，又那张八仙桌上由卷烟锡纸做来的字条，就第一个会想到这边的涧底。涧底的僵**一目了然，就僵****之前能够从从容容地入土去跟你这苦命的婆娘合棺了。
陶跛子因为想到从从容容而兴奋起。兴奋起，就坐不住。坐不住，就移了身。移了身，又伸手去。伸手在竹篮里。又伸手在竹篮外。他一件件地把篮子里的那些个杂碎搬到坟墩前，心里念，从容地念：这是一把没有拆开的红香呢，我今儿个再不会燃起一大半，带回一小半；这是两刀打了钢印的黄纸呢，我算是**始**终地给你烧来打钢印的黄纸，而不是那假冒的印油黄纸；这是老牌的浏阳牌花炮呢，还2000响，2000响是为咱穷人准备的，如同20000响是为他富人准备的；这是一对像我一样瘦又像你一样瘦的瘦烛呢，燃来像你的眼泪不燃来像我的眼泪。吃吧，我这就摆上了一碗鱼；吃吧，我这就又摆上了一碟肉；还有这两个苹果，这两个梨子，你是可以都吃了，又可以只各吃了一个的。都吃了算你胃口好；只各吃一个就留下另一个做来你男人走过那黄泉路上的歇脚餐吧。
约莫一个时辰内，陶跛子把那把干芒柴点着了。干芒柴之上，之前，之四周，伸过去，又堆上去那些个香纸炮烛。
挂炮是在点着之后扔出去三五米之外的，不是朝三人高的涧底里扔去，而是朝横向里的山壁上扔去。这一点，由一星期之内赶来山涧的翠花从那一溜残存在大小枝头上的蛇形炮子屑所证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