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忠的嚼嘴是有内容的,可写一部书,他亲儿子的身份。妖芝的嚼嘴也是有内容的,却写不成一部书,她只童养媳兼老妈子的身份。松兰的嚼嘴空的多实的少,更写不成一部书,他不过跟死者的死去有一丝丝的关联。
又单拣了妖芝的嚼嘴说。六月里,一根有根苗呱呱坠地。七月里,那棵老树蔸就卷铺盖走人。妖芝是从公公手里抢了一回那铺盖卷的,可公公说你拦得了这回就拦得了那回么?妖芝急了,放言:
“要分家过么?可想好,不但你一辈子的功德就此毁了,还少了个老妈子缝补浆洗。”
不想做公公的蛇溜水地嘀咕:“要分家了就念到功德!最大的功德是见到孙子,有了孙子是最大的功德!收起你的功德吧,我怀里揣个粑,自个儿疼自个儿。”
于是,妖芝哑了口,心中直叹气。直到分灶开火都隔了月了,妖芝还失口唤公公吃饭;直到分门进出捱到了冬天,妖芝还无故叫那新开的柴门牵了去望眼。
又单拣了松兰的嚼嘴说。七十年代中期,甚或七十年代末期,是极少有农民兄弟有钱起房的,哪怕是那种由土砖砌就的土巴房。松兰属农民兄弟中的佼佼者,就干来个起房的机会,当然是土巴房。起房就要帮工。帮工是不付账的那种。不付账的帮工叫如今动辄一天一两百块的帮工只显得世风**下。玉清是逢起房就帮工,逢帮工到竣工的**帮工,何况松兰是三国的亲房。不想第三天的下午,帮工的玉清忽地感到一锨泥巴甩不上墙头了,还头重脚轻,天昏地暗,就急急忙忙,不告而别,撞回他那间由儿子的土巴房一分为三的厢房里去。松兰对玉清的离场是看在眼里的,也猜到他年高的身体可能有不适,就心里说,该由了他回。回的却不见隔了天还来,**三丈还不来。松兰就犯了嘀咕,推了门去叫。一声叫才落,一声叫又起。一声叫又落,一眼里却傻了:没应声?推不动?没呼吸?一身凉?我的天!莫非老爷子一觉睡了去?天哪!他果**一觉睡了去。
松兰赶紧把祥忠从生产队上叫回家。那当口,祥忠正跟几个忙冬耕的汉子赶牛耙地,干得欢呢。就有村人听了噩耗,放悲声:
“玉清老货呀!那是头牛,只干活不吃**的牛。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又有村人接下去哭了:“玉清老货呀!你没说走就走。你是看这世上没什么活头,就头也不回。”
还有村人把话头冲了祥忠去:“可怜的老货就那么讨厌么?要讨做儿子的斗嘴一生?斗嘴就罢了,还分灶吃饭。分灶就罢了,不疼个冷热。没冷热就罢了,竟任由了死活。”
显然,死活的话是冲了祥忠不明老子是隔夜死还是来天死的一节而去的。祥忠那个冤啊,就把气撒在松兰身上:
“松兰,你个卖嘴的!你只晓得要人命,不晓得人要病。你就没察觉点儿蛛丝马迹么?你这就去给我堵上那满天的烂嘴。”
且不说祥忠为什么要骂松兰是个卖嘴的。又挑来说松兰对玉清的睡去是如何辩白的。松兰回祥忠:
“祥忠哥,死人的话可不能乱说!我看叔是寿元到了——叫生产队上长年累月、没黑没夜的活路压垮了身子,像油饼,榨干了油,我不过是起房的当口遇上了油干的当口。快别说生病的话。快别说要命的话。不然,一个好好儿的活人没在自个儿家里,叫人戳脊梁骨的,只怕是你。”
回过这番话,又叹来那番话:“哎!个鬼**的世道,就**的把人活活累死。哎!有见过双脚累出青筋、累成坨的,就也有见过双手累出青筋、累成坨的么?”
玉清老货就这样撒手人寰,一张烈嘴竟没有留下一句话。想来他这是忙着赶去阴曹地府,要寻那些个替穷人打天下的圣徒打一场嘴巴官司去了:你一枪被打死,是死。我一辈子累死,是死。难道你被打死的,是为了叫我累死么?难道我累死的,就**你被打死的痛快么?
问题的症结在于:累死不要紧,应该有回报。那被打死的,不是回报了穷人翻身得解放的指望么?这累死的,就又回报了什么来着?
——两手一个空。空空地来,又空空地去,竟没能叫自个儿活得像人样,竟没能给儿孙添分文的家当。又想来这是玉清老货于心有愧的,愧对娘老子给了一条汉子的生身,却生身不保;愧对儿孙在满堂里晃动,却缺吃缺穿。
时年,玉清老货五十挂零,这是祥忠认可的寿元。五十算不上老货的数岁,却像老货一样地归了西天。就有不明玉清底细的村人禁不住疑问:这老货很老么?抑或:这老货不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