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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或不爽的心理可见中堂对老父的陈见有多深。或许不是一个人的错。或许压根儿是两个人的错。
心理已定，就决定了那看望的质量决非高质量。中堂从钻进昏黑的土巴屋又钻进昏黑的厢房，到逃出昏黑的厢房又逃出昏黑的土巴屋，前后估摸不足一小时。看着好不容易盼来床前的儿子又匆匆地离了去，妖芝又想来那个伤心的！替祥忠伤心。替自个儿伤心。她兀自抹了泪，一把一把地说：
“那**！他只要呆那敞敞亮亮的新房子了……他只要捧那看着顺眼的嫩脸蛋儿了……”
言下之意，**老子还呆土巴屋，还是你搬到新房子之后才让呆；眼前这张快要断气的老脸儿是**不来那些个看着顺眼的嫩脸蛋儿的，可没有老脸儿，哪有嫩脸蛋儿。说什么老！说什么嫩！老的就只配呆在这昏黑的土巴屋。嫩的就叫他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了老的。
容不得妖芝过多地伤心，也容不得中堂从容地探望，祥忠在一个秋冬交替的早上陷入了弥留，当然是陶跛子才走的这一年的时节。
弥留了又醒。醒着还弥留。
妖芝抢了话：“你别走。你等着，我去喊你儿子来。”
不想祥忠在手心里抓了一把妖芝的手。
妖芝赶紧倒过头去，把耳朵根贴了祥忠的嘴。
祥忠再不能把话说出声。
妖芝却听得连连点了头。
一会儿，妖芝冲三国里的立新叔家奔了去。
一会儿，立新叔冲祥忠的床前奔了来。
等不及立新叔吁下一口气，妖芝就把祥忠的手抓进手心里，抢来话：“祥忠，你有福，临到这会儿就能请来叔给你说一说这一生。这叫什么？叔说这叫接受洗礼，西方的那个什么不同于佛教的教派里就有这个仪式的——来到这个世界和离开这个世界都有这个仪式呢。看来咱什么都不信、连释迦摩尼也不信的**骨子里跟那洋人是相通的，就乱撞来也撞进了洋人的仪式。说什么仪式，重要的是叫你走得安心是不是？你听好了，我这就把你才说给我的话再说给叔听来，然后由叔一一地解说。如果你哪儿犯迷糊了，就拿手指头戳一戳我手心。如果你哪儿听得舒心了，也可以拿手指头戳一戳我手心。你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呢？你不妨这就拿手指头也戳一戳我手心。”
手心里有手指头戳来。
妖芝就把脸迈向床头的立新叔，抹了泪道：“叔，你也都看到了，祥忠这是连亲生儿子也不要叫来，却叫来了你，可见他有话要说，又要听叔这样的高人也把话来说：说他一生的苦难；说他一生的迷津。叔呀，为了讨到你高人的**言，我先要替祥忠说一声请你原谅他，原谅他这一生对你的大不敬，原谅他黑脚肚子目无尊长。如果一声得不到原谅，我就说第二声；如果一回得不到原谅，我就说第二回。他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连喝汽水都不晓得请了叔；他又是这样一个有心有肺的人，在做煤矿的那当口就不忘了把叔画给他的那道包了个‘祥’字的护身符一月不少地去烧在他老子的坟头上。喝汽水固然是以小见大的一件事，可毕竟是小得像针眼一样的事是不是？烧护身符固然是讨他自个儿平安的一件事，可同时也反应了他对叔言听计从是不是？所以，叔呀，看在他心底里还是听信你的分上，还请你在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关口，拿出你的**本事来，叫他这一路走去就走得安然些。”
立新嗯嗯唧唧，又嗯嗯唧唧里挥手。
嗯嗯唧唧和嗯嗯唧唧里挥手可是有内容的：好你个有条有理地说话的妖芝！你**那些个男人还读过书的男人说话都有条有理呢，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又好你个说话乖巧得很的妖芝！你这是叫我和祥忠这两个不对眼的叔侄都听得入耳呢，天下哪有男人还不愿听你这软绵得像柿子一样的话？瞧你还说了“固然”，说了“安然”！这些个听起来是白话想起来是文言的字眼儿是如今那些个咬文嚼字的大学生都能说得恰到好处的么？可莫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就是看着你这村妇的眼风儿舒服，听着你这村妇的吐字儿舒服，想着你这村妇的灵性儿舒服，舒服到心酥。心酥是能说出口的么？我叔字辈的身份呢。就不说我这叔字辈的身份。就只说他那侄字辈的身份。不说是这会儿不说，过了这会儿不远的那会儿就要说。只说是这会儿只说，过了这会儿不远的那会儿就不说。为什么是这样么？答案就在你才说过的那几个字眼儿里呢。你才说了什么？你说了“对你”，说了“黑脚肚子”；说了“他一生的苦难”，说了“他一生的迷津”。
但愿你只说来“他一生的迷津”吧，连“他一生的苦难”也不说。说了恐怕就要占用他祥忠再无多的时间。
但愿我只说来“黑脚肚子”吧，连“对你”的话外音也不涉及半点儿。涉及了不就是我这活着的叔字辈对他死者为大的侄字辈的大不敬了么？
仿佛是妖芝听到了叔的心声，她就把本该提及的祥忠的“苦难”一概的省略了，只提到“迷津”。“迷津”又是这样的改头换面来：
“叔，一句话，祥忠想问你，老天这辈子为什么对他这样不公平，就叫他这家子跟你那家子正好相反，要阴盛阳衰到这种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