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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新差点儿眉梢上描了笑，嘴角上抿了笑。差点儿是因为她妖芝那挑明来的“阴盛阳衰”的字眼正好撞到了他的心窟眼，还说来“相反”的心窟眼。要是改在平常心宽的**子，他是免不了要喷开来笑相说怪不得我是你要拿你那字眼儿来撞我这心窟眼儿呢。可这会儿不是送人远走当作悲怆的当口么？就把笑改了哭，或曰肃然相：
“祥忠，莫因为你生了五女一男而自卑，正如我莫因为生了五男一女而自喜。这话先放着不说。妖芝才替你说来‘一句话’。一句话可是作**了你啊！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容易的么？岂是一句话就能打发的？所以呀，我先要替你把‘一句话’解成数句话，看我是不是就能说到你的心窟眼。你心里是不是就装了这样许多的问：为什么他中堂就不能原谅他老子呢？就一连几年也不叫一声他老子？难道一个人的生养之恩就抵不过不借钱起房那一件事么？我就做人这样的失败？这边失败，那边也失败。五个闺女为什么只有东门一个是体面地嫁出的呢？难道一个个地嫁出闺女不是一个老子应有的体面么？嫁出的又为什么私奔？没嫁出的又为什么悉数私奔？一个接一个的不剩下一个的私奔还叫做老子的怎么活啊！我这辈子还不活得可怜么？做煤矿可不是最作孽的一件事？钻进地底可不是活死人一个？得了个血肺回家可不是死活人一个？祥忠，你想一想，你心里是不是把这些个全都想滥了的呢？”
妖芝不等立新说停了话，一只手早从那双合握了祥忠手心手背的手里抽出来，一把拍了立新的肩头。拍了又觉不妥，不妥就飞快地撤下。飞快里说：
“叔呀，你说得太对了！你**是活神仙！你每句话都说到了祥忠的心坎上！你怎么就这么说得叫人想哭呢？干脆就不怕对你扬来那许多的家丑了。你又不是外人是不是？还有三样家丑是祥忠心里闷着而你大概不知晓的：一是她南窗可不仅仅是跟人私奔了，听说又做了那卖的一行。卖的一行，你听得懂么？就是卖皮肉。这孩子怎么能做那一行啊？！生不如死的一行。二是他中堂可不仅仅是几年不叫一声他老子呢，还临到这将要断气的当口也不改口叫。我是几次明里暗里都提醒了他的，可提醒了也没用。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绝情呢？！无情无义的孽障。三是一样遮也不遮不住的家丑，旁人一看就能明白的，就是即将送走祥忠的当口，看不到他五个闺女有一个能回来。不是不回来，而是中堂早放了话在先，说什么谁让谁回来他就当场跟谁翻眼睛。造孽呀！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叔，你就替祥忠想一想吧，他面对了这些个，如何就能走得安然呢？”
立新轻轻地摇了一把手，叫妖芝想着那是陌生着又敬畏着的孔圣人的手，摇手里说：
“错了，错了！这样想下去，就只有叫阴盛阳衰的念头堵塞到透不开气来了，还怎么能有‘安然’一说？告诉你吧，问题固然有孩子们的不是，也有咱做家长的不是，就是咱不能换一换脑子想问题，换一个位置想问题，替孩子想问题，替事情本身想问题。可不是么？让我这就来替你解析解析：中堂不喊老子，是不是平白无故？是不是咱做老子的有钱不给？是不是不尊重亲老子的同时反对岳老子十分的看重？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孩子并不是没心没肺嘛，说明他孩子爱憎分明嘛。咱能说有心有肺、爱憎分明的孩子就可恨到哪里去？南窗做了那卖的一行，是不是也平白无故？是不是那拐了她走的矿老板始乱终弃在先？是不是那花花世界的**在后？还有，咱给她一副天生的好模子，她就不能想着好好儿利用一下这天生的好模子？做官的都要想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呢，她就不能想来红颜不用也过期作废么？咱用自个儿的红颜赚自个儿那份钱的孩子又可恨到哪里去？是听说中堂扬言不准他五个姐姐回来给老子送终的，回来就打断那回来的腿。这话是过分了。可过分不又说明中堂心中有一个没有沦丧的道德标准么？传**的道德标准呢！不得越雷池一步的风化意识呢！咱扼守着传**的道德标准、视风化如立命之本的中堂不是值得咱骄傲的下一代么？又有什么要把他鲠在心里的？你祥忠你妖芝也都想想吧，这样子替换了原来的脑筋想问题，是不是就能想得开化一些儿了？”
妖芝就想来样，自忖了话儿说：“像是开化了一些儿呢！可是……明明是错的，你却说了对；明明是对的，你又说了错。我就又生来这样的感觉呢，你就又叫我犯来了迷糊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立新就带了笑，是导师向了蒙童的笑：“你妖芝，他祥忠，没这样的感觉才怪呢。你这个家庭的根底决定了你俩越听越迷糊。可是，不要紧，越迷糊越说明离不迷糊只隔一层窗户纸了。要不要我这就捅开来那层窗户纸呢？”
妖芝的眼珠子闪动着急迫：“要啊！不要还怎么会赶前赶后地请了叔来呢？”
立新就顿下话，又点了头，又挪了身，又吐了气，又吞了痰，又干咳了一声，像个才放下锄头挖地的农夫抽了一袋烟后又开始下一轮的挖地一样开了腔：
“先说你这个家庭的家底吧：上一代的家底是什么？是清玉哥**做别人家的佃户——做我家的佃户，这个该不用我多说了吧？是清玉哥**做光荣的贫下中农——却是只晓得干活，干到累死，到头来不晓得越干越穷的原因到底何在的贫下中农。这一代的家底是什么？是祥忠倒是想了新**的目标是越干越穷么——正是因为他心里反感着越干越穷，才在玉清哥活着的时节当了面跟他吵，背了面横他眼。轮到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来了，哈哈，祥忠就从反感老政策中一头扎进新政策里去——去抢钱，去下井，去做那不是人干的活，去干到得了个要他命的血肺病回家。想来痛心啊！又想来好笑啊！一代人往东走，拉也拉不回；一代人又改走西，也拉也拉不回。这叫什么？这叫矫枉过正。矫枉过正都听得懂么？想来都是似是而非呢。简单点儿说，本该居中的事，不是朝东偏了，就是朝西偏了，单就落不到不偏不倚的位置。为什么落不到？没见识呗，没文化呗。听懂了吧——没文化才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属于你这个家庭的归总的病根，也是你这个家庭不同于我那个家庭的最根本之所在。瞧你们两个是怎么做的：拿只认钱不认**的瞎干活给下一代学样；拿成天大喊大叫的瞎吵嘴给下一代学样；拿不叫别人尊重又不叫自个儿尊重的瞎取名给下一代学样；拿读书没用就干脆叫儿女或早早地离开学校或爱不爱读书的瞎观念给下一代学样……整个一‘瞎’字嘛！瞎来的结果是什么？闺女像睁眼瞎一样跟人私奔，又瞎卖；儿子像睁眼瞎一样跟老子瞎翻眼，又不喊老子。还有呢，上一代取名东门、南窗、西户、北扇、香几、中堂在前，下一代就学样取名万紫、千红、百花、十朵、停停、柏枝在后。活宝啊！哪有这样取名的呢？叫人一听来就是不负责任的随口一说嘛！而名字是咱中国人最看重的一个文化符号。因为**不住了，我就私下里改了香几叫香姬，改了停停叫婷婷。而没法叫我改来又更叫我想着瞎取名的是中堂跟柏枝两个名儿。中堂的‘中’字可不跟祥忠的‘忠’字同音么？柏枝的‘枝’字可不跟妖芝的‘芝’字同音么？虽然不同字，却是同音嘛，同音也是古人避讳用字的范围内。该避讳的不避讳，可不叫不该犯上的可犯上么？你能说他中堂对你祥忠犯上就没有一点儿同音用名的影响？至少他对你减少了一个儿子本该对老子具有的那份敬畏之心吧？还不知柏枝将来会不会受到跟他****同音用名的影响！父子间的同音用名失去的是一份敬畏，祖孙间的同音用名还性别不同的同音用名又会不会失去什么呢？但愿什么也不会失去呢。但愿什么都由了人想来呢。由了人想来更由了人做来。可都想到了接下去你这个家庭最该顶头了做来的事情是哪一件么？”
妖芝在半秒钟内睁大了眼睛：“读书，送孙儿孙女读书，不分男女地读书，一个不少地读书。”
立新在半秒钟内也睁大了眼睛：“孺子可教，只一拨就说到点子上了！恐怕是想了一辈子都才悟到那么一点儿人要读书的道理吧？这就是区别——你这个家庭跟我那个家庭的区别——一个站在窗户外一个站在窗户内的区别——中间只隔着一层读书不读书的窗户纸。这话说来就长，可你听我的保准没有错。不，不是听我的，而是听古人的，古人不是老早老早就有了不读书是个猪的训诫么？只可惜现如今就有那许许多多发家致富的和没发家致富的糊涂虫偏就不信这个了。”
妖芝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我和祥忠就是那样的糊涂虫，没发家致富，还讨了个要命的血肺病，还把一代人赔进不读书是个猪的错千错万中。哎！我和祥忠，**两个吃饭睡觉的猪脑子么？就看不出叔那一家子的榜样就在眼前？”
立新不避了灿来一脸的笑，不知是因为孺子可教而发笑，还是因为榜样的一家子而发笑，或许兼而有之。立新笑里道：
“好！圣人曰，朝闻道，昔死可矣。想来祥忠搞清楚了一些个这辈子没搞清楚的道理，应该是可以安然地走了的。走了好，去跟那些个明白事理的神灵为伴，去跟那些个快乐的神灵为伴。噫！妖芝，只顾得你我把话说来了，却把祥忠丢到了一边，看，他这是哭相呢还是笑相呢？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流了泪。他流了泪么？看我这老花眼……”
妖芝就倒头去细瞧了祥忠是不是流了泪。忽地，她大叫起，又大哭起：
“喂，祥忠！我苦命的男人呀……你忘了戳来我的手心呀……”
大哭的妖芝倒是没忘了朝那厢房的门口抬过去望眼。
只可惜那门口空洞洞的，并不见做儿子的中堂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