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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春天里就只听见妖芝的关起门来哭。
有理由的哭。
没理由的哭。
这是裤子裆人的两种不同说。不同说却都追了一句同了的尾巴儿，问：
“这婆娘是不是伤心到神经错乱了？”
神经错乱是一种想象。
神经恍惚才是实情。
神经恍惚的妖芝拿一次布谷鸟叫声过后的出门来证明她只是神经恍惚了而不是神经错乱了。
她有点儿颤颤悠悠地寻了门口山的方向碎了步去。门口山那边是走得人宽心的大马路，大马路的边儿上是一家新开来的要抢了三岔路口那边生意的烟酒亭子或主要卖来烟酒的副食亭子，大马路的那一头是越过壶口镇镇上却未及金顶山县县上更未及芷江市市区的金顶山铁矿。她要在那间烟酒亭子里买过一些并非烟酒的副食过后去金顶山铁矿的矿医院看望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立新叔。立新叔好久都没在裤子裆露面了，听说得了个官能综合衰竭症的老年病，去他所在的铁矿医院住院了，还不知病况是轻是重。她这个三国里的侄儿媳妇还一向相互看重的还时不时地去打搅人家的侄儿媳妇总不能在听到消息后还装聋作哑吧？不装聋作哑就走来这一程。这一程只是要去探视他而没有**么？
妖芝似在望天，似在望地，似在望天地间的那些个朦胧什子，唯**没有将脚下的泥坎儿路面关在老眼里。她才拐过门口山的那截拐了弯儿的大寨渠，黑帮子的软底布鞋一不留神就踢碰了一坨不肯让路的土里疙瘩。疙瘩叫鞋帮内的脚趾顶得生疼，疙瘩又叫她一扑腾差点儿跌倒了。她才顾了生疼，又顾来扑腾，心里直冒火，冒疙瘩的火，冒自个儿的火：个鬼**的疙瘩！个鬼**的老妖婆！就这么**石头还要硬来么？就这么拿胡思乱想代来望路么？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在天际，又响在耳旁：“妖芝！你……你这是……”
妖芝顾不得鞋帮子上缩了手，躬身里处直起腰，就抬了眼张望。
望眼里是一个才现身在弯儿处又立身在弯儿处乍看来像是**细看来又添了一根拐儿的人形鬼样身。天哪！**的，我是撞鬼了？瞧那张脸不是白得像白布儿似的又白得像是白无常么？瞧那一身不是黑得像黑炭儿似的又黑得像是黑无常么？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呀？他还是我的立新叔么？妖芝差点儿要叫出声来了。
立新叔咧了嘴笑，又拿朝前晃了来的身子显示他是个活物。
“我……我去看看你……”妖芝已忘了脚趾疼，又顾不得说**，就抢了步子去，把立新叔细致地扶了。
立新叔一边喘气，一边摆手，一边一屁股往斜刺里去坐了一截大寨渠的陈年条纹石。
他拿那根拄来的拐杖示意妖芝这也就坐了吧。
妖芝迟疑了片刻，就隔着一截条纹石的截线儿也落下了屁股。
立新望了天上说：“什么官能综合衰竭症！说穿了，我这是等死的病。要是能活过年底的话，我许愿去祠堂里大笑三声呢。”
妖芝望了地上说：“叔这是省了我往你矿上跑路了，可叔不能省了我多几年看你享来清福啊。”
立新望了地上说：“哼！清福是我想要的，可还有**清福更叫我想要的呢！”
妖芝望了天上说：“是么？只听说晚来享清福是世人的一个梦，没听说世人就有享清福之外的另外一个梦。”
立新又改来望了天上说：“祥忠**我有福啊！”
妖芝又改来望了地上说：“叔这是说来笑话了吧？祥忠走了，叔还活着……”
立新一忽儿改来望了妖芝说：“妖芝，你晓得我这趟回来是专门冲了你回来的么？”
妖芝一忽儿改来望了立新说：“哦？叔，有这回事么？我这边平平安安的，并没有什么要你病秧子那边急着赶回来的呀？”
立新就又把望眼望去天地间：“再不赶回来跟你说上两句话，我怕是这辈子就要把那两句话烂在心里了。”
妖芝就也把望眼望去天地间：“叔会长命百岁的，叔会熬过这个关口再活上十年八载。”
立新把望眼拉回到妖芝的脸上来：“你净说好话。七十三，八十四，**不请自个儿去。我晓得我是七十三的命。你却不晓得你要听的是两句话，而不是一句话，三句话。”
妖芝就也把望眼拉回到立新的脸上来：“这么说，叔这是郑重其事了？我这就竖起耳朵听来叔那两句话呢。叔是哪两句话？”
立新就把望眼盯了妖芝说：“一句话，你我两家是三国里来往还算亲热的，**松兰家还亲热，是不是？”
妖芝就把望眼盯了立新说：“是！”
立新就还盯了妖芝说：“那么，我这个做叔的，在一辈子把一只眼单望了祥忠这一代过后，是不是该叫下一代也把一只眼单望了中堂呢？”
妖芝就还盯了立新说：“我懂了叔的意思了！叔这是交待后事了——叔要把你这一代对我这一家子的关照叫那下一代顺延了去啊。你用心良苦的叔！谁说三国是只打仗的三国？三国里就有叔这样的读书人叫三国不但不打仗，还亲如一家呢。叔，你神算子，你是不是看准了中堂是个不同于他老子的主儿——一个闯祸的种，要格外地关照呢？怎么个关照法？是叫你家老二那个又会读书又会赚钱的人尖尖儿格外地关照么？他俩说得来话，我一直是晓得的。”
立新一忽儿抬了一把手，又把话拦了妖芝的话：“你晓得什么！你晓得两个说得来话的主儿就一定能够搭得上话么？一则他忙在城里的那一个愿不愿理会中堂？二则他犟牛一样的中堂愿不愿讨教在先？这就需要我这做老子的在断气之前要叮嘱了他老二买来账，这也就需要你这做**事到临头别忘了提醒中堂先开口。我的事归我管。你的事归你管。我今天算是当面向你交待了这句话。至于说中堂是不是个闯祸的种，又我家那老二是不是就能帮上他，我可不能挑明了在先。我能挑明了在先么？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半个死人可不又叫半个神仙么？神仙是不便把仙界里的话像那个号称是铁嘴其实是**四处卖嘴混饭吃的骗子那样随便地说给凡人听的。”
妖芝一忽儿张了口，却结了舌。张口是自个儿的喉咙里有话要说：我儿中堂就**的有闯祸的那一天么？瞧叔这一本正经的神气！瞧叔还说了“事到临头”！我儿会闯来多大的祸呢？是三年五载内闯来祸？还是十年八载内闯来祸？叔呀，你应该告诉我的，你不是我有求必应的叔么？结舌是叔把话就封了自个儿的喉咙：叔说了“半个死人”，又说了“半个神仙”，又说了“凡人”，他整个一化作飞灰的神灵只留了一副空壳儿跟他的凡人侄媳儿在这布谷鸟叫得正劲儿的山坳里说来话儿呢。他有点儿霸道，他容不得侄媳儿把那上了心的对儿子的记挂再往深里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