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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祥忠夫妇
玉清老货前脚一走，祥忠后脚就大兴土木。大兴是讽刺的说法，土木却是实话。一九七七年春，一开年，祥忠就请来砌匠工，把老子分门别户的那间厢房门给封了，这算是屋归原主。砌匠工才收刀，祥忠就望了土巴房**，又连眨了十回眼。末了，他问来那砌匠：
“何不把门脸的这堵墙给拆了，改来砌红砖的？”
那砌匠回他：“这就要看你自个儿的打算了。”
祥忠的打算整个一发狠。他心里说：封门是例行的事，换墙是多此一举。不换墙说得过去，要换墙是心中发堵。堵是陈年的不快活，堵又是新添的不快活。与其叫不快活堵心，不如叫快活养眼。一句话，祥忠只因为人后闹得慌，就要拿人前的那堵墙出气。他一个穷人的家底，偏要干有钱的勾当。果然，门脸的土巴墙在春天里就拆了，齐崭崭换成了养眼的红砖墙。就有裤子裆的村人眼前一亮，啧嘴赞：
“噫！祥忠是支不出水的桨，一划就划到了水面上。”
就见祥忠打开门去打趣：“想不到吧！你狗眼看人低。”
就见祥忠又关起门来自嘲：“该睡就睡！我虱多不怕痒。”
虱多的说法透露了祥忠干枯的家底。事实上，换墙的红砖是松兰拿面子替祥忠去大队上的红砖厂赊的；换墙的用工是松兰拿砌匠刀为祥忠卖力又白白地卖的。松兰是个好人，有愧于玉清老货，就报答来老货的后人。松兰又是个穷人，为自个儿起的是土巴房，却替祥忠换的是红砖墙。红砖墙换了，祥忠还别扭。为睡不着别扭，为睡得着也别扭。烦来睡不着时，是连连的恨声：个鬼**的！你睁着白眼，你白白地睁眼。烦来睡得着时，也是连连的恨声：个鬼**的！你睡**么？你睡死去了？
祥忠的烦心可是个难题。难题可以说大，大到神州开花；难题可以说小，小到花开此家。由花开此家看过去神州开花，可以算得上大人物的大眼光了；相反，只囿于花开此家而不及神州开花则只能算作小人物的鼠目寸光。祥忠本是个小人物，自然没有大人物的大眼光。可小人物是不是小到鼠目寸光，压根儿跟大人物沾不上边儿，则要看他那一家子的花事是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花事是调侃的说法，即一家子的饱暖，一家子的饥寒。祥忠是认定自个儿的这一家子几无饱暖、几剩饥寒的，所以他打心眼里只能憋了一口气，说：个鬼**的！我头痛医头。个鬼**的！我医头医脚不都叫急于找到一个“钱”字么？他一句话没能说出口：
“走了一个老的，添了六个小的，全家上下是八张嘴啊，八张嘴要吃，八张嘴要喝，八张嘴还只是要吃要喝么？”
他还有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他老子一身蛮力，卖了一辈子，卖了一个空。我儿子也一身蛮力，卖了半辈子，卖了半个空。难道这卖力的**子该**这么穷熬，没意思透了？！”
穷熬的想法叫裤子裆的祥忠夜不能寐。穷熬的想法叫北京的当家人也夜不能寐。裤子裆的夜不能寐可**不得北京的夜不能寐。因为一个祥忠带八口之家的死活充其量是一树之一叶，而北京要考虑的，却是含一叶之一树。同样，祥忠夜不能寐，可想不出结果，不会有子女半夜里持刀取他的性命，而北京夜不能寐，必须有结果，常响着的是水可载舟水亦可覆舟的警钟。没有问题，我们的国人是最**良的，或最奴性的，天生脑后少有的是反骨。但也不可马虎，我们的国人不是牛马，却常作牛马驭，这就免不了有人会怒发冲冠。一九七六年的年景是不是奴性的国人怒发冲冠的时刻呢？好在孔家店被砸垮，封资修全不再，唯**深入人心，唯**思想**治思想。这种除了红宝书不知还有书、除了信**不知还有信的坚壁清野是不大可能叫神州之内蹦达出几个明白人的。明白人之外是大量的糊涂虫。糊涂虫还会怒发冲冠么？再者，时年又逢巨星陨落，举国上下如丧考妣，糊涂虫要哭肿眼皮子都来不及呢，哪还会想到人在歧途？偏有人要作山巅之想，视莽莽人海尽在歧途：人海之上风平浪静，人海之下暗流汹涌。暗流会不会破水而出？出的会不会恶浪滔天？滔天可不是国人的灾难？谁来主宰又一轮沉浮？于是，一个声音在山之巅喊：摸着石头过河。于是，又一个声音在山之巅喊：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松兰是这样评估一九七六年及其后一年共两个年份里北京的最高思维的：“什么解放思想！别说哪些个深奥的词儿，要我说，还不如换它另外四个字：开闸放水。”
就有跟松兰讲对口词的另一个冤大头这样回应他：“你好大的胆，你一个黑脚肚子竟然敢改中央的**！你是不是还想说，上头开闸放水，下头拦水养鱼？”
松兰接下去眉飞色舞：“可不是！单说来开闸放水。可少得了一个‘闸’字，一个‘水’字，一个‘开’字，一个‘放’字？没闸就谈不上开闸；有水就谈不上放水；不开闸就看看堤内的乱象吧；不放水就看看堤外的惨象吧。摊开来说——说开来又怕啥：要么搞阶级斗争，要么搞经济建设。难道只允许**的**在阶级斗争中长期饿肚子？难道就不允许饿肚子的**在经济建设中换法子搞自救？都想想吧，咱们的总设计师在那会儿，心中八成是不是这么打着腹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