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水下了双锁山，出石门峡与西来的龙劈河汇合,名字还叫颍水，只有掉头逆流回看，才会发现造物主对大地的雕琢**是神奇巧妙：两河夹一岗，就是一个叉腿仰躺的巨人。岗东南阳坡的小王庄占了巨人的裆部，不料竟成了遭人埋汰的口实。女娲造人，人逐水**而居才有了村落。山阳水阴，涝年**山，旱年吃水，自然是建房造屋住家繁衍的**宝地，偏小王庄不争气，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当官的，外乡人说笑间就有了胆气，啊，裤裆里的。当初捉弄小王庄人的恶作剧至今仍有玩童模仿，手伸进裤兜抓了裆部叫某人的名字，如某人不留心随口答应了，则一脸坏笑：看你能的，攥住了脖子还能讲话。

说起来小王庄也出过十里八乡侧目的人物。他叫杨八字，凭着年轻时狠、中年了**，到了**初年，从一个**岁还光屁股出门的穷小子，愣是把家景过成了行唐北山区最大的地主。杨八字的光景有多大，单是每回轰赶了山上放养的牲口到河边饮水，龙劈河就要断流两个时辰。漂亮的女人说自己丑，是自信着自己漂亮。杨八字不怕人埋汰，是自信着没人敢埋汰他，逢人先说他是裤裆村的，裤裆里盛什么，造人的家当，男女的命根要害。言外之意，小王庄就是祖宗。

杨八字毕竟是地主，剥削阶级，小王庄人悔恨着说出这样解气话的不是自己，却也在紧咬了牙不学舌的同时得意着，自觉腰杆里有一根硬梆梆的东西支撑，就像后来女式高跟皮鞋鞋底夹**的钢板。

三年困难时期，村村户户**子不好过。粮食产量原就不高，交纳公粮之后存粮所剩无几，为让一**三餐不至断顿千盘算万盘算还是吃不到对头，一年后传言四起，平原上吃完树叶吃树皮，剥光树皮树死树叶子也没得吃，已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小王庄山上有红枣，水里有鱼虾鳖螺，春天河边山上各种树木开花发叶，家家户户采榆钱槐花应时，采柳芽杨树叶沤三缸五瓮备用，一年到头碗里荤素不缺。柳芽和杨树叶苦是苦了点儿，总**槐叶北瓜叶山药叶口感好多了，况且觉得苦了，拿出**的**子**一**，如同拿它们拌了红枣面，入口依然有丝丝的甜味。平原人开始投奔山区投奔小王庄，投**同学亲戚，也投**战友工友，实在攀不上关系的做成亲戚，小王庄十九条光棍脱单了十六条。小王庄人志气大长，说啊，你们咋跑来裤裆里了。底气十足。

柳三斗是脱单的十六条光棍之一。三十五岁那年腊月二十六，以前赶大车认识的朋友应邀来家提走两条鱼过年，看到随朋友一起来的朋友的妹妹，柳三斗叫上朋友一起去了离家不远的麦场里。柳三斗二话不说，冲着朋友当胸一拳。朋友回柳三斗一拳。

柳三斗说：“你小子胡闹。”

朋友说：“咱妹子是寡妇。”

柳三斗说：“寡妇我这个富农也不配。”

朋友说：“她个女人家不在乎，你个爷们倒在乎了。你不是不配，你是怕咱妹子抢了你的口粮。”

像要抵角的公牛，柳三斗瞪眼盯着朋友呼哧白气，拳头攥得咯吧响，又突然嗨一声，直挺挺把自己摔在摊开的玉米秸里，和随后在他身边坐下的朋友闷头抽旱烟。一支铜头玉石嘴的旱烟锅你抽一口递给我，我抽一口再还给你，直到把合包里的烟丝抽完了回家。回到家，朋友的妹妹正坐在灶台前拉风匣烧火做饭，看着她挽起的袄袖外细如风匣拉杆的手腕，看着她看自己时两个眼窝深陷如井，看她就不再是朋友的妹妹，也不再是女人，只是碰巧遇上的需要一口吃食活下去的乞丐，心里一下子跃过了对朋友，对朋友的妹妹趁火打劫的那道坎。

柳三斗端出一瓢红枣一碗鲫鱼干，等朋友的妹妹做熟饭的工夫里，两个人喝干了一瓶枣木杠，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又在举杯投箸间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吃过饭，朋友提两条五斤的大鲤鱼背一斗红枣面回家，朋友的妹妹留了下来。

朋友的妹妹与前任丈夫生活十年没有生养，嫁给柳三斗不满十个月生了柳嘉树。柳三斗的爹柳富余曾是杨八字孙子家的帐房，会周易六十四卦金钱课，宝贝孙子的满月宴上乘着酒兴当众课卦，看着摇落酒桌上的六枚绿毛斑驳的制钱掐指算过，念出一段卦词：

“时来运转姜太公，登占封神喜气生。到此诸神皆退位，纵然有祸不成凶。”

念罢，攥住满满一把山羊胡子，笑眯眯说封建迷信，博诸君一笑耳。献丑，献丑。六枚制钱当众扔进门口的水井。

柳富余在柳三斗娶妻后开始蓄长须，众人不懂卦词的意思，却分明看见他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翘得高过了鼻尖，就猜到了柳嘉树命有官运。当中有知道姜太公渭水河直钩钓鱼，给自己钓了一个西周武王朝宰相的官位，就揣摸柳嘉树将来能进北京当大官，宴席上开始吵嚷，到了那时看哪个狗**的敢不高看小王庄一眼，议论着个个都看成了吊眼，要给他们起绰号高射炮村的。

别人家的孩子累得不是自己，总觉得是见风长，一天一个样，**有柳嘉树，全村人盼他长大却天天不见长大盼得心焦。漫长等待的结果证明了他们的等待是值得的。柳嘉树两岁能骑着爷爷的脖子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五岁能坐在板凳上摇头晃脑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六岁站在碾盘上给公社**背《前赤壁赋》，一字不差。村小学负责人第三次主动登门，肯求柳富余允许神童半路入学，甚至可以直接蹦到二年级。谁知柳三斗一不留神，一把板刷把自己刷进了**，也把小王庄全村人的希望给刷掉了。

当时正是麦穗黄梢时节，柳三斗被派去刷标语，标语中领袖名字中间的字少写了一个点，判刑十年，妻子也被扣上一顶污蔑领袖者家属的帽子。公社中学的**闻风而至，村人敢劝不敢拦，柳三斗妻子不堪脖子上吊一双装满碎石块的布鞋游街，投井自尽。一个月后消息传进**，正在服刑的柳三斗割腕**。暑假开学，柳富余不让七岁的柳嘉树上学，怕走了他爹的老路。村小学的负责人铁了心要收柳嘉树做学生，要让柳嘉树做小王庄第一个大学生，为他的教师生涯树一座高峰，第一次找来家里大发牢**，说为做柳嘉树的启蒙教师，已经两次拒绝了县文教局调他去平原当校长的调令，而为了离开像小王庄这种如同钻进裤裆的山沟沟，他的同事托门路找关系，结果都不一定如愿。第二次来，直接亮出一张盖有公社大红印章的公文纸，说柳嘉树是******人，耽误了******人上学，就是犯罪。

柳富余担心自己走了儿媳的路，担心宝贝孙子成了孤儿甚至断了柳家好不容易续上的香火，只好妥协。但到了晚上，柳富余关严屋门，教柳嘉树的却是学了文化就是种下祸根，还威胁说每次考试全班第一了回家没饭，全班倒数第一了棉籽油炒一个金黄的**蛋。柳嘉树每次考试回家都跟爷爷要一个棉籽油炒**蛋，柳富余每次炒**蛋前，都跑去柳水财家，找孙子同班的小梅子验证虚实。直到有一天，柳富余突然发现事情有些蹊跷：**人或中途辍学或升级落榜已经在生产队出工了，吃了他无数棉籽油炒**蛋的柳嘉树却和学习尖子小梅子一样，一路顺顺当当从小学念到了高中。柳富余想不明白，怀疑问题出在村小学当时的负责人身上，这又才发现他三年前已经调离，不知去向。

生产队解散，土地分到一家一户，柳富余赶口头集粜芝麻，遇见了要买他芝麻的村小学原来的负责人，当年蓬头垢面的臭老九已经是梳大背头的县文教局副局长。副局长得知柳嘉树高考落榜在家种地，唏嘘不已，事后不久安排他做了村小学代课教师。这件事让人们突然意识到新**，“家有三升糠，不当孩子王”的说法也过时了，现在的村小学代课教师没准哪一天就乌**变了金凤凰。小王庄人的希望之火被重新点燃，这让他们说起那个笨贼时更加有了底气。

事情发生在包产到户的第二年。一家一户为了耕地拉车或**户或结伙纷纷**牲口，一时口头集牲口市如同粮市一样空前热闹起来。对牲口需求的巨大缺口，让小偷们看到了发财的机会频频下手，疏于防范的人们常常在早晨醒来不见了家里的牲口。小偷当然不会放过小王庄。小王庄人侥幸而又骄傲的，是第一个小偷第一次来就栽了，栽在了小王庄所处如裤裆的地理位置上。

小偷说：“**他娘倒霉，阴沟里翻船了。”

“扯淡！你这不叫阴沟翻船，你天生就是个笨贼。”柳水财看着小偷冻得青紫的嘴唇，递给他一个装枣木杠的葡萄糖瓶，又和挤满了一屋子的老少齐声说，“笨死了，笨到祖宗跟了你丢人陷眼。”

小偷说他阴沟里翻船，是说他白天装作收头发的在村里踩点没出岔子，**头落山的时候**进村北山上的鱼鳞坑没出岔子，后半夜进村牵走柳水财家拴在门口榆树上的那头犍牛也没出岔子，出岔的是他应该牵着牛按照来时的路出村，结果贪图近路，让村南结冰的颍水河给困住了。

柳水财和围观的人说他是个笨贼，是说他不知道河里的冰凌白天多数时候是安生的，只有到了黑夜**白天更冷冻得更结实才会发出各种怪响，说他不知道他们空行人在冰凌上走，赶牲口拉满满一车粪照样在冰凌上走，笑话他走到河中间既不敢朝前又不敢转身退回岸上，就这点儿胆还好意思做贼，笑话他明知道自己是贼还敢喊人救命，救命也不该喊村小学代课老师柳嘉树，又幸亏喊了村小学代课老师柳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