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小梅子感觉自己就要哭出声来，袄袖子抹一把眼又**住了，心说：“小梅子，你不能哭，哭你就是狗熊。你也不能回头，回头你就是猪，狗。”走出去几丈远了还是**不住回头去看。柳嘉树依然跪在地上，不过是面朝了马山的方向。马山的方向既没有埋**他父母的坟冢，也不是她执意要去的北京，但山上留有太多值得他们回忆回味的美好。他第一次说将来娶她这样的一个媳妇就知足了，是在山上。她第一次跳到他背上，让他背着走，也是在山上。还是在山上，他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并肩坐在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上，他在想什么打死都不说，她第一次畅想了甜蜜的家庭生活：上工钟响，他们一起走出家门，她背了铁锨去地里干活儿，他拉着他们的孩子去学校上课。上工回来，她坐在灶台前烧火做饭，他坐在树荫里拿木棍在地上画着教孩子念字，**月水火土。更深人静的夜里，她坐在炕上缝衣做鞋，他和孩子并排着躺在她面前，一个熟睡了，一个窸窣地翻动书页，小声诵读“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是入秋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前一天傍晚连绵的秋雨雨停风起，风刮了一夜和一个上午，天上悠悠飘过大朵大朵白云，地上缓缓移动着白云的影子，石头树木野**野花，甚至被人和牲口踩踏的山路变得清新亮丽，纤尘不染，让她怀疑内心的虔诚感动了冥冥中的神，牵引两个至诚相爱的人来到了一个世外仙境。
他是在以此种方式与她，与过去，与过去他和她的爱情诀别吗？小梅子再也**心住哭出声来，满腔飞蛾扑火和粉身碎骨也不惜的决心跑回去，抓了柳嘉树的袄领子拉他回村小学。柳嘉树不反抗也不说话，泥胎一般任小梅子拉着他走，两条腿在地上蹭出两股灰尘。小梅子抻得两只胳膊疼，也终于累了，松开手要把柳嘉树抱起来抱回村小学，柳嘉树依然不反抗，但也**，像个肉布袋，死沉死沉，小梅子这才体会到男人和女人的力气是有区别的，体会到力气是长在筋骨里的，男人看着瘦瘦弱弱， 天生力气却不亏，把**自己块头还大的女人抱起来并不费力，女人看着人高马大，天生力气却不济，想把**自己块头还小的男人抱起来都难。不愿认输的小梅子最后一次试着把柳嘉树抱起来，被沉得如同和脚下的岗坡长在一起的柳嘉树带得跪倒在地上，就顺势抱住柳嘉树的脑袋扳过那一张脸来，猛烈地亲吻起来了。柳嘉树一边试图推开小梅子的手，一边甩头躲避，羞得闭了眼，满脸通红，说：“野地里，有人看见了。”小梅子说：“我就是要人看见，全村人都看见才好。”只管狠劲儿抱紧了他的脑袋，捕捉着他抿紧的唇，就亲了或是额头或是鼻尖、鼻梁、左右脸颊、嘴唇、头顶、眼睛、眉毛、下巴。柳嘉树终于推开了小梅子，两个人就泪眼婆娑地相互看着，看着，呼哧喘粗气。
柳嘉树说：“你何苦？”
小梅子说：“你说我何苦？我**！”等不到柳嘉树开口，又说，“我哭，是我舍不得你，而你竟然能舍得我，你又为什么哭？”
柳嘉树说：“我没什么让你舍不得的，一身穷酸气。”
小梅子说：“我问你为什么哭？”
柳嘉树犹豫一下，说：“我不是**的哭，是你弄着我眼睛了。”
小梅子扑哧笑了，说：“我看看弄瞎了没有。”朝柳嘉树伸出手，被柳嘉树格挡开了。小梅子说：“放心，我不跟你闹了。我也应该知足了，我把初吻给了你，也得到了你的初吻，以后想起你的时候就有了可想的，我知足了。只是我去北京了，你还留在家里教你的破学当你的破民办老师，谁给你缝缝补补的？”
柳嘉树说：“不用你**心，我会。”
小梅子说：“你是会，没人说你不会，缝的针脚一尺长能伸出个胳膊来。要不你就找二梅子吧，你辅导她功课，她帮你干点儿活儿也应该。”看到柳嘉树瞪眼，又说，“要不我给你当媒人，你和柳苗结婚吧。”是突然想起来柳苗娘和自己说的那些话，也觉得全村的姑娘论长相和性情，只有柳苗还能配得上柳嘉树。柳嘉树不提柳苗，只关心有爹娘和二哥拦着，小梅子能不能去得了北京。小梅子就疑心柳嘉树早就喜欢上柳苗了，因为喜欢着猫一样温驯的柳苗才撺掇她去北京，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逼得柳嘉树要对天发誓。小梅子说：“你心里没鬼，那就让我亲你一下。”佯装凑上去亲吻他，柳嘉树身子向后仰着躲避，小梅子却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城乡差别。”一路笑着回村去了。那笑声听得柳嘉树直打激灵，跪坐在地上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小梅子是正月初五走的，为了去口头赶长途客车，天黑得还看不清脚下的路就从家里动身了。小梅子的爹娘没有阻拦她，二哥柳食堂还借了柳苗家的马车送她去的口头。说起来还是小梅子当着她爹和二哥的面，给她**三百块钱起了作用。除了当初买生产队的那头健牛，除了给大儿媳妇赵大娟衣裳钱，柳水财和刘芬荣的手里还没有一下子经过那么多钱，况且之前都是经自己的手出，而这次是经自己的手进。刘芬荣说：“这么多钱呀。”从小梅子手里接过去了还不相信，“你一年挣的？给我的？”小梅子扯过头顶铁丝上搭的一条粗布子毛巾，给刘芬荣擦拭口水，说：“明年过年回来给你更多。”柳水财说：“好闺女，好闺女。”拿烟锅伸进烟荷包里挖烟叶子，激动得指挥不了自己的双手，烟锅子怎么也挖不满。柳食堂说：“钱肯定得给我留着娶媳妇，还是我拿去柳下混家存了。” 柳下混是村里的信贷员，大闺女柳仙菊曾有人给柳食堂说过媒，柳仙菊不愿意，至今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下婆家。小梅子早防备着二哥，在柳食堂上前把钱抢到手之前用肩膀撞开他，说：“二哥哥，你能有点儿出息么？等你盖起新房子，她家找人来提亲咱也不答应，非得娶个**她漂亮的，那才叫长志气。”柳食堂问万一人家都嫌他半口气哩，小梅子说那还是人家嫌你钱少。有钱能使鬼推磨。包她身上了。刘芬荣问小梅子**的承包了她二哥的婚事，小梅子也不知道是跟他们耍心眼，还是以为自己在北京待了一年天都能登上了，拍着胸脯说承包了。柳食堂说：“哄了我打一辈子光棍，把你**脖子拧成两截。”刘芬荣扑上去搂了小梅子的脖子，说我就知道我闺女能耐，这才是我生的闺女，一只手使劲拍小梅子的后背，骂狗**哩**刨哩石头疙瘩崩出来哩，全家以后就全指望你了。
刘芬荣挨家挨户串门，夸小梅子有本事，去了一年北京给她挣回来五百块钱，全是崭新的票子，一摸还割手，本意要为柳食堂打广告好早说下一个媳妇，却帮了杨兰花、米丽和柳苗的忙，父母或公公婆婆不仅痛快地放她们去北京，还感激小梅子照顾自己的女儿儿媳给她们在北京找工作，就免不得要巴结巴结柳水财和刘芬荣，一天朝他们家跑三趟只为坐一起拉扯闲话，也有去的时候怀里揣了二尺鞋面的，让刘芬荣觉得自己在村里**村支书还有身份，一天走东串西不着家把做饭的事交给二梅子，做熟了还要盛上递到她手里，盐稍放多或放少张嘴就骂。柳**上初中三年级，有一回和二梅子一起放学回家饿得够呛，看到冷锅冷灶而刘芬荣却躺在炕上睡觉就发了两句牢**，刘芬荣怀疑他向着二梅子说话是打着让二梅子给他换媳妇的算盘，照后背甩了三鞋底，晚饭只让他喝了一碗疙瘩汤吃了一个玉米面饼子。二梅子听柳嘉树的劝逆来顺受不说一句抱怨话，只等涮过碗喂过猪背了书包跑去村小学复习功课。
刚过二月初二，柳苗收到了小梅子从北京寄来的信，说是帮她们找到工作了，有四个人家急需要保姆，让柳苗通知杨兰花和米丽赶紧动身，也可以再找两个伴儿。又告诉柳苗，她和柳嘉树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劝柳苗就不要去北京了，留在家里替她照顾好柳嘉树。柳嘉树是不会主动追求她的，如果她也不好意思主动追求柳嘉树，就跟她娘说，找媒人去和柳嘉树的爷爷提亲。柳苗不肯放过去北京的大好机会，只和她娘说小梅子找到的工作多着一个名额，是不是给了柳发旺的对象赵莲花。柳发旺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给赵莲花哄她高兴，想到能和未来的小姑子一起去北京，还能挣钱，赵莲花也巴不得有这样的好事轮到自己，当天由柳发旺骑自行车驮来家里，当着柳发旺**面就定下了。柳苗找到杨兰花和米丽，杨花兰和米丽要看小梅子来信是怎么说的，柳苗在身上翻了个遍，说：“坏了，准是来的时候从兜里掉出来了。”三个人在柳苗走过的路上找了三遍就只好作罢。
柳苗看过小梅子的来信**在了一件换洗衣裳的兜里，她娘要替她收拾去北京的行李发现了，当晚趁着天黑路上不易叫人看见，赊了王公牛家三斤挂面挎着竹篮去找柳富余。柳富余以为柳苗娘来找他算卦欣然接过了挂面，等听明白了柳苗娘是来给自己的闺女提亲，又把挂面装进竹篮，催她快走。“这挂面我可不敢吃，怕把我噎死。”柳苗娘说：“你是他爷爷，这是天大的事，你就放手不管？”柳富余说：“他是我爷爷，大事小事我得听他的。”柳苗娘详细把小梅子信上写给柳苗的话讲给柳富余听，柳富余依然怀疑柳苗娘这是要给他下套，第一步是提亲，第二步就会向他借钱给柳发旺娶媳妇，说：“别说人胡咧咧，我没**着银元。”柳苗娘说就算柳发旺要结婚了，他们家也不会拉饥荒，更不会向柳富余借钱，柳富余还是说他没**着银元。老头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柳苗娘拿他没办法，从屋里出来把三斤挂面悄悄放进了屋檐下盘的铁锅里，又帮着盖上了锅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