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就像痴人说梦

村小学有两个老师，另一个是正式老师，但娶了一个农民老婆，孩子也都是农业粮，家里喂着一头黑白花的牤牛，种着十来亩地，每天下午他总是先锁好了办公室的门才敲响放学钟，然后背了放在乒乓球台下的一个粪筐就走，为的是顺路割一筐**背回去喂牲口，这样到了晚上就只有柳嘉树一个人了。二弟和柳苗做伴去村小学，离大门口还有十丈远，说：“到了。”扭身就跑，边跑边喊：“没有鬼，我不怕鬼。”啪啪的声音是学电影电视上骑马拍自己的屁股哩，手电光毫无规律地摇来晃去，像挥动着一把烧红的刀子疯狂地砍着，反倒让人怀疑一团漆黑的夜里**的**着危险的兽或传说中的鬼怪，平添几分惧意了。柳苗朝天上看了看，天阴如墨，看不见月亮，看得见很少的几颗星星像是一张黑纸上扎出的几个细小的窟窿。柳苗摸黑走到大门口看到铁栅栏关着，柳嘉树的办公室里亮着电灯，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投出来，投在地上像一束手电光，从窗户里投出来的，在院子里印下一个不太规则的方格子。

柳苗手搭上凉嗖嗖的铁栅栏准备推开，突然犯难了，进大门之前她应该先打个招呼，可怎么打呢？喊柳老师，还是柳嘉树，或嘉树？小梅子是无所顾忌的，高兴的时候叫他泥鳅、柳嘉树、嘉树、柳老师、嘉树老师，不高兴的时候叫他烂泥鳅、臭老九、臭九、九小、老臭、臭蛋子、嗨，至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都叫他什么，她没听到过，小梅子也没讲起。确定无疑的是她现在还不是小梅子，当然将来也不会是小梅子，她永远都不会是小梅子，所以也就没有必刻意去学小梅子。她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是，尽管两家的老人已经为他们定亲了，他们两个人还没有当面说起过这事，要说他们还没有当面说起过彼此确认并承认了这事，两家的老人又已经同意了他们的亲事，他们也向各自的长辈表示了同意这门亲事。柳苗想来想去，一咬牙，假装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好在柳嘉树及时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柳嘉树站在办公室门外的灯光里，猫着腰朝大门口看过来，说我看不清，你是谁呀。柳苗推着铁栅栏，看着柳嘉树因为背光而模糊的脸朝他走过去，一直走进门口的灯光里，柳嘉树看清了她，用略带惊讶的语气说：“柳苗呀，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依然不能看清柳嘉树的表情。柳苗在心里哼了一声，说装什么傻呀，你不知道我今天回来，还能不知道我最近一定会回来，就见柳嘉树朝身边一侧身，说：“请进，快请进。”柳苗绷着脸不给柳嘉树任何表情，但走过他身边时却有意扫了一眼他的脸，除了客气，还是客气，没有发现米丽她们结过婚的人讲的或在自己的想象中，两个谈对象的人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羞怯。

作为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柳嘉树的办公室依然寒酸简陋，和柳苗几年前最后一次来看到的相**，除了堆放的书好像多了之外，唯一的变化是和柳嘉树批改学生作业的办公桌背**背挨墙放着的一张学生课桌没有空着，坐着二梅子。柳苗知道二梅子自打考上初中后天天找柳嘉树帮他补习功课，也知道她想考县一中考大学的野心。二梅子正在一张反面纸上写代数公式，柳苗说：“好大的架子，也不和我搭个话。”二梅子把柳苗揪她耳朵的手拿开，说：“别捣乱。”柳嘉树担心柳苗尴尬了，请她在自己办公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刷喝水的搪瓷茶缸，柳苗告诉柳嘉树不用客气，她不喝水的，一边看打开的一个作业本上画的红色的对勾和用红色**水笔写的“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评语，一笔一画，如春天的柳枝般清丽，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二梅子又烦躁了，说：“说哎呀，柳老师姐姐，你们能安生会不？”柳嘉树和柳苗不约而同朝二梅子看过去，又不约而同朝彼此看过去，相视一笑，柳苗走去院子里，柳嘉树随后跟过来。

柳嘉树的办公室在东北角，柳苗一直走到院里西南角的一个乒乓球台前站定，柳嘉树走过来在另一侧站定，太远，办公室里透出来的灯光对这里的夜色有些微的改变，让他们彼此看对方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这样也了，柳苗想，看不到他的拘谨，他也看不到她的拘谨。柳苗说：“我们这是要准备打乒乓球么。”就听见柳嘉树笑了，问她：“北京怎么样？”柳苗坦率地说：“挺好的。你当初决定了不和小梅子一起去，将来可能会后悔。”柳嘉树轻叹一声，说：“俗话说：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己的土窝窝。不管哪儿，再说也不是我们的，是我们的只有小王庄。”这是在埋怨她柳苗不应该去北京了，柳苗就有些生气，呛着说：“北京是首都，首都是全国**的，有你一份，有我一份，小王庄每个人都有一份。”柳嘉树在乒乓球台上坐下来，应该对背着她，说：“不和你抬杠。”柳苗说：“难道我说的不对？”柳嘉树拿手指弹着乒乓球台不吭声了，柳苗还要追问，二梅子出现在远处门口的灯光里，喊柳苗：“姐姐，你过来我有事。”柳苗答一声好，离开球台朝二梅子走过去。二梅子喊：“柳老师，你先等一下下。”柳苗扭头看到柳嘉树一个黑影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柳苗进了办公室，二梅子拉她在椅子上坐下，从后面搂着她脖子在耳边说：“姐姐，你可不许学小梅子，欺负柳老师。”柳苗直觉得二梅子喷到她脸上的不是呼出的热气，是火苗子，向后拧着脖子说：“脏小妮子，你胡说什么呢。”二梅子咯咯地笑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梅子去北京走的时候都和我说了，柳老师想留在村里教学不跟她去北京，她就跟柳老师蹬了，然后就介绍你和柳老师谈对象。”柳苗气得浑身打颤，骂小梅子狗、混蛋，又问二梅子除了她，小梅子还跟谁说了这事。二梅子说肯定也跟柳老师说了，所以她来了柳老师才会又让座又倒水的对她好。柳苗问二梅子，柳老师有没有和她说起过她的好话或坏话，二梅子使劲摇了几下头，声音小得像蚊虫一般在她耳边说：“如果我不是要考高跟考大学，七八年以后才能毕业，我肯定嫁给柳老师，侍候他一辈子。”柳苗转过身来，嗔看着二梅子说：“还要脸呀不你？！说这种话。”二梅子就把红透的一张脸埋进柳苗脖子里，笑得浑身乱抖。

柳苗把二梅子推开，正色说：“你姐姐给柳老师写了封信，让我亲自送给他，我是来给他送信的，知道不？”二梅子说：“哄弄鬼吧你。不打扰你们了，回家。”收拾了书包，又叮嘱柳苗欺负老好人有罪，拉开门走了。柳苗说：“等一下我和你做伴走吧。回家过一片坟地，你就不怕有鬼？”二梅子在院里说：“我怕鬼？鬼怕我还差不多。”和柳嘉树告了别，小跑的脚步声就远了。

“我没考上大学，已经辜负了我的小学老师一次，决不能再辜负他第二次，我要小王庄能考出一名**正的大学生，二梅子。”柳嘉树说着话走进来，他随手关门，关到一半似乎突然意识到屋里还有柳苗应该避讳的，就又重新大开了门扇子，让柳苗在他的有**背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二梅子坐过的板凳上。柳苗说：“如果二梅子考不上呢？”“还有下一个二梅子。”柳嘉树把桌子上摞在一起的几本教科书码齐，“如果他们不开除我，我最少还能再教三十年吧。”柳苗感觉眼前柳嘉树已经不是以前他印象中的那个柳嘉树了，像一个高明的魔术师在她一眨眼的工夫里把他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于是就抿着嘴笑了。柳嘉树说：“是不是很可笑，就像痴人说梦。”柳苗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小王庄了。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二梅子考上大学了，留在城市工作了，城市就一定就是她的家了？”柳嘉树不容置疑说：“当然。因为城市的土壤不得不允许她把根扎进去，因为从大学里走出来的她已经改变了她农民的身份，摘掉了她农民的帽子，她甚至在刚走进某一个城市的时候，尽管是一名新市民，却并不被积压在城市的最底层，不被踩在泥沼中，因为她终将成为这座城市的创造者，或**者。她，或者准确地说是他们，因为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大学生将会是成群结队的，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他们要将城市里原来的市民踩在脚下，相反，他们会把整个城市扛在自己的肩上，因为他们的智慧，城市因此而更加繁荣。”

柳苗尽管似懂非懂，却听得入神，眼神不觉中变得柔媚，如喇叭花迎风，如露珠闪烁晨光。

柳嘉树站起来，去拿了搪瓷茶缸倒了水递给柳苗。

柳苗接过去，说：“你怎么不说了。”

柳嘉树摇摇头，说：“不说了。”又问，“你一个人回来的？”

柳苗说：“我和赵莲花做伴。”突然想起来小梅子让自己捎给柳嘉树的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柳嘉树，“小梅子让我捎给你的。”看到柳嘉树接过去放在课桌上，提醒他，“小梅子让你当着我的面折开看看。不过，没必要听她的，凭什么要听她的呀，她问起来，我就说你让我看过了，写的什么，忘了，不信她还能咬我一只眼。”

不等柳苗的话说完，柳嘉树将信拿在手里，欻一声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