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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苗说：“我不看的。”
柳嘉树：“没说让你看。”伸手进去捏出来一张水粉色的信纸，信纸折成一个简单的长方形，打开，正反面看不见一个字。柳嘉树长吁一口气，说：“我应该料到的。”柳苗问他应该料到什么，柳嘉树说：“我们之间已经没话可说了。”柳苗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让我费劲扒活给你捎封信，她就写了这么一句话？”柳嘉树说：“一句话？一个字也没写。”朝柳苗手里递过去，柳苗转身背对柳嘉树，把眼睛捂了个严严实实，说：“你哄我。这肯定是你们早就定下的暗号，是要……反正你俩有话瞒着我。”柳嘉树说：“你说有就有吧。”把信纸放到课桌上，站起来去拿了炕上放的手电筒走出屋门。柳苗问他去哪儿，柳嘉树说上茅房。
村小学的茅房在大门外。看着一束手电光飘出了大门口，柳苗拿起放在课桌上的信纸反复看过，突然想起电影中有情报员把空白一张纸放进清水里就能显出字来，把手指**了唾沫选中间的一小片湿了，试着对准墙上吊的电灯或者拿在身体挡出的暗影里，失望依然没有任何字迹显示出来。又看信封的内壁，依然是白纸一张，就纳闷了小梅子这么做想要告诉柳嘉树和她些什么。
到底还是柳苗娘老辣，说：“这是老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小梅子知道柳老师脸皮薄，豁不出脸来找你自由恋爱，也怕你不去找柳老师自由恋爱，这才让你捎一张没有写字的白纸给柳老师，演一出织女上门会牛郎的戏。”柳苗隐约觉得有道理，又怀疑一个老婆子了和她们这一辈的有代沟不说，也没自己和小梅子腻在一起的时间多，哪里能**自己更了解小梅子，就说：“她怎么知道我不会主动上门找柳老师？”柳苗娘反问：“如果小梅子没让你捎一封信，你会么？”柳苗死撑着说：“会，我当然会，我说不要脸了也会不要脸的。”柳苗娘嘴里就一连串地哟哟哟，说：“我和你爹都说你腼腆，想不到这才自由恋爱了一回就能说出这种话来，几个月后结了婚再过十个月一年有了孩子，更泼辣，我看杨拴牛他媳妇也得**边站了。”柳苗索性就要让娘看看她的泼辣了，说：“杨拴牛他媳妇算什么，不就是整天把男人女人身上的器官挂嘴边么，不就是和她叫小叔子侄子的打闹着的时候敢动手揪他们扭他们解他们的裤腰带么，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本事。”柳苗娘说：“你今儿这是咋了？没睡觉撒什么癔症？”柳苗不想再和娘说什么，就推她出屋门去睡觉，已经后半夜了，明天一早起来还去地里刨花生哩。
柳苗把屋门闩了，也不洗脚，**裳躺进薄被子里想马上睡着，使着劲睡却是死活睡不着，人闭了眼应该就是一抹黑什么也不会看见的，她却是一会看见小梅子，一会又看见柳嘉树，两个人都清楚得很，也都是本人应有的模样，却又有一种明知是她或她就是不敢相认了的陌生感。对小梅子的陌生感，是一种距离上的遥远，是曾经和她无话不说很少有话**着掖着，那么知心的堂姐，越来越来难以猜摸她的心思了。对柳嘉树的陌生感，是一种感觉上的落差，是不相信他作为一个男人看起来有些柔弱的身体，竟然透**山的稳固与巍峨，是不相信他平时表现出来的如脉脉细流一般的随和脾性，竟然暗**滴水穿石的执拗和韧性，是不相信他看似不争不强随波逐流甚至逆来顺受，却埋**着一颗野心，有他的希望和梦想。
对小梅子的陌生感，柳苗是担着心的，她怕曾经情手足的两个人，随着她走近柳嘉树，随着小梅子把她推到柳嘉树身边而她却远远离开，从此两个人形同陌路，甚至成为小梅子心里夺去了她喜欢的人的情敌。人是感情动物，似乎这也注定了对情敌的仇恨更加难以释怀，关系更加难以调和。这大概也是知道小梅子喜欢着柳嘉树的时候，当她到了不可避免地会想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却从未将目光落上柳嘉树，当她娘第一次有意或无意在她面前夸赞柳嘉树的时候，她依然没对柳嘉树动一点那方面的心思，当小梅子第一次告诉她他俩的关系完了，数次劝她求她和柳嘉树谈恋爱结婚照顾侍候柳嘉树，她依然不敢相信小梅子的话是**的，甚至怀疑自己的这位堂姐是要借了她这个堂妹来试探柳嘉树是否已经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而那个时候她一想再想，最后想即使**的被小梅子当了炮使，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曾经，她不希望小梅子这样怀疑自己喜欢的人，所以迟迟不愿从北京回来，她想通了如果因为自己让小梅子吃醋了主动回到柳嘉树身边，继续谈他们令村里她们一群女孩子眼气的恋爱，决心当一回小梅子对柳嘉树的试金石，她就从北京回来了。
从北京回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不久即返回北京的准备，不曾想事情竟然变成了这样。
她一下子有了想和柳嘉树一辈子在一起的念头。
当这念头如夜幕下萤火一点的时候，她并未在意。
当这念头如正午当空烈**的时候，她就慌了，慌得急于要离开柳嘉树村小学的办公室，甚至不敢让柳嘉树送她回家。
现在，她庆幸着柳嘉树坚持送她回家，而她没有像小**被欺负了的母**那样把他从身边哄走。
而将令她终生难忘的一幕，是急匆匆撩起门帘跑到院里的时候，来时阴如墨黑的天空，竟然完全得放晴了。
一弯明月。
万点繁星。
风会刮走云彩。但没有刮一丝风啊。
雨会冲走云彩。但没有下一滴雨啊。
还能有什么赶走云彩？只有天意。
想到天意，她就不再那么慌张，她开始能感受到秋夜月光的清凉，能听得见秋虫的鸣叫，也能听得见窸窣的脚步声，区分得开哪一个声音是他的，哪一个声音是她的。
她开始喜欢上这样走夜路了，一左一右保持着一臂距离的两个人，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说不清是什么关系的两个影子。
只是奇了怪了，她是要回家的，他是要送她回家的，他没有说改去哪儿，她和他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竟然来到湖边了，竟然坐上柳**家买的生产队的那条大木船了。没有帆，没有划桨，船自己竟然向着湖南岸驶去，他们下了船竟然一起爬马山了。爬马山他们没有走可直接通往山顶的小路，尽管蜿蜒曲折却被脚熟悉得闭着眼都一段都不会跌倒。他们脚下根本没路，只有乱石和灌木荆棘。她终于**不住了，问这是要去哪儿呀。他山顶。她说上山顶，怎么不沿那条路走呢。他说到山顶根本就没有路，走得多了才能有路。说着话他们来到了一个沟坎前，他耸身跳过去了，张开双手准备接她，她学着他的样子也跳过去了，脚下没站稳，一双手惊恐中下意识去抱他的腰。
柳苗惊醒了。
窗外天已大亮。柳过年正在套车准备去地里，枣红马咴咴叫了两声，惊动了圈里的黑毛猪，哼哼着是在向主人要食。柳苗翻个身，看见了自己怀里抱的枕头，想及梦里的情景，轻拍着两腮，说：“你害羞呀不。”
花生熟了就要赶紧从地里刨出来，否则一场雨后万一地里下不得脚耽误几天，长在地下的花生果就会长芽，如果是汪水的地蔓茎连接着果的长须还容易朽烂，想把花生果从地里刨出来收干净又不能提花生蔓就费大劲儿了。所以家家户户都会把刨下的花生连同蔓一起装车拉走，堆放在院里，或门前空地，也有人家干脆拉到打麦场里，最后集中把花生果择下来晒干装袋，留下来年的种子和自家榨油的量，其余的等一个好行情粜给口头集上收购花生的小贩。择花生也是有讲究的，有人拿手一个果一个果地从茎蔓上揪下来，确保了所有的果壳完好无损但费时，有人是抓两三棵花生在倒放的刮板或双轮拉车车厢的棱沿上摔打，节省了时间但难免就有一部分果壳破碎，影响了外观。
面对从地里拉回来堆积如山的花生，想想还有谷子杂豆玉蜀黍山药等在地里，一个人用了节省时间的办法，全村人就开始用节省时间的办法，只有柳富余和王狗剩，也是全村年龄最大的两个老头除外。王狗剩的儿子孙子家看到种了差不多亩数的人家已经择完了花生，开始放一个小歇，心里就开始毛躁，终于对王狗剩干不了多少地里的活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行径造了反，如此一来全村就只剩下柳富余和放了秋寒的柳嘉树，在自家院里一人坐一个小板凳，不急不慌地把花生果一个一个从茎蔓上揪下来，那模样与其说是干活儿，不如说是闲来无事找个事干。柳苗娘一次去湖里洗衣裳，端着洗干净的衣裳专门绕道柳富余家门口亲眼看到了院子里的情况，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动员了柳苗一起来帮着摘花生。
给柳富余帮忙干活儿就得遵守他的规矩，对此柳苗娘并不抱怨，柳苗娘只提意见不要把年轻人拴死在庄稼活儿上，让他们有时间多在村里走走串串，暗示柳富余让柳嘉树和柳苗有机会多在一起说说话。柳富余一时没听明白，说：“都干活都忙着哩，谁有闲功夫扯淡。”柳苗娘干脆就明说了：“今天正好初二，不如让他们去赶个集吧。”不等柳富余答应就催柳苗回家换鞋换衣裳，催柳嘉树赶紧换了鞋换了衣裳去找柳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