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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农历腊月二十三，小梅子放假从北京回家过年，她提前半月给柳嘉树写信要他“下午两点钟亲自到口头集接站”，从客车上下来却只看到了她弟弟柳耕牛。
不知道是不认得她这个抱大他的姐姐了，还是十二岁了一直没坐过客车，想乘机上车试一试屁股上的感觉，客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柳耕牛还扒着车门撅着屁股朝车厢里面看，不管棉裤屁股上一块黑布子圆补丁磨得能看见里面的白棉絮。小梅子气不大一处来，瞄着那块补丁上前一脚。小梅子看上去样子挺凶，脚上却没舍得用多少力气，倒不是她觉得没必要跟自己这个长了颗榆木疙瘩脑袋的弟弟置气，也不是四下没有看到柳嘉树的人影原谅了他，她怕踢坏了脚上穿的高跟皮鞋。柳耕牛没觉得疼，就以为有人跟他玩笑。
“嫑闹！”柳耕牛背手朝身后打了一下，“我接人哩。”跨上客车门口的踏板，抻长脖子朝车厢里面张望，那样子就像要接的人钻在座位底下。小梅子之前是觉得柳耕牛给她这个姐姐丢人，现在是好笑又好气，抡起灰色的人造革提包砸在柳耕牛后腰里：“长着眼尿泡用呀。”柳耕牛回身看着小梅子，居高临下，瞪眼横膀子，质问：“你谁呀？”看到小梅子蹙眉咬牙，扔下手中的提包来拧他的耳朵，就捂了栽绒帽子的帽翅，喊：“呀！大姐，你**是我大姐？你都不叫人认出来了。”
柳耕牛的话在小梅子意料之中。前一天晚上动身去火车站之前，只所以请对门那个贵州姑娘帮自己化妆，化好后自己又对着镜子修修补补一个多小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过，同样的效果，小梅子要的是柳嘉树第一个看见，第一个说出来。小梅子气犹未消，问柳耕牛怎么知道她今天回来，谁说的，又是谁派他来接站的，柳耕牛不接她的茬，跳下踏板，却把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唾沫，朝她的左脸伸过来。小梅子向一边跳步躲避，同时欲挥手格挡，忙乱中看清了柳耕牛那只手老鸹爪一般黑又急缩回来，一脸厌恶相，如走路看到了脚下的一坨屎。
“咦——”柳耕牛嘻笑着，“脸蛋子咋恁白？”蘸着唾沫的手指随着脚下一个跨步再次向小梅子的脸伸过去，“不会沾的蒸馒头的白面吧？”
“**一边子！”
小梅子双**替胡乱踢向柳耕牛，看到他跑开，又喊他回来把地上的人造革提包背上回家，接着问来接站的是他一个人，还是有人做伴儿，但这会儿在某个地方**着。柳耕牛总是答非所问，小梅子知道他是受了别人的教唆，只是举拳或抬腿吓唬都不管用。路过一个烧饼铺子，出炉的烧饼一个挨一个站队似的围炉口码着一圈，一面沾的芝麻被烤得焦黄，其诱人的香味并不像文章中说的那般邪乎，甚至鼻尖触到了沾上芝麻粒也不见得就能闻得见，但总能从吃过的人记忆中不可阻挡地浸出来，连带浸发满嘴的涎水，且不说数九寒天，冻得冰棍似的双手捧一个在掌心的温暖和舒坦。小梅子问想吃不，柳耕牛拍着油渍麻花硬如纸板的棉袄前胸，说：“你有钱，咱也有钱。”走过了又扭回头看，吧咂吧咂冻得僵硬发紫的**，“下回赶集，非买**一块钱的。”小梅子默然一笑，说：“北京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烧饼，我还**馋了。”返回去买了一块钱的装进军用挎包，拿在手里的一个刚咬下一个豁牙，柳耕牛就姐姐姐姐求饶，说了实话。
即使柳耕牛不说实话，小梅子也早猜出来是柳嘉树从中捣鬼，而她要柳耕牛说出来，也不只为了当面揭穿柳嘉树时显得有理有据，对于她而言，更重要在今后，在从此她人远在北京，却留了一双眼睛在小王庄，安插了一个内线在柳嘉树身边，因为柳耕牛背叛他的小学老师一次，就会背叛他第二次，无数次。或许因为小学已经连续两次蹲班，十二岁了还在用棉袄袖子擦鼻涕，让小梅子认为“跟**唯一的区别，不会是个男人让叫爹就叫爹而已”，从而忽视了是柳耕牛主动向柳嘉树要一块钱的跑腿费，才肯替了他来接站这件事，以及这件事本身预示了什么。当时的小梅子在北京待了一年，就以为见过世面开了眼界，其实就算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谁又能想象得到仅仅是把土地分给了一家一户耕种，缩小了生产单位，相对固定了人与特定的土地的劳动与收获的关系，带给农村和城市的最终将会是何等级别的**变。
柳耕牛可以吃烧饼，吃饱或吃完一块钱的烧饼为止，就答应可以当小梅子的拐棍，让小梅子扶着他的肩走路。无奈从口头回小王庄的路全是坑坑洼洼，小梅子最初担心的是崴了脚，后来才想到**崴脚更糟糕的是崴断高跟皮鞋的后跟，柳耕牛不是柳嘉树，况且也背不动她，就让柳耕牛找来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换上了一年前去北京时穿的塑料底方口蓝布鞋。
小梅子在口头下车时天已经阴了，使劲看还能看清楚**头**在云彩背后的大致模样，走到冰凌沟出口右手的一个高岗上，离家就隔着结了冰的孔雀湖，天上开始掉雪****。半空里看不见，低头看脚下，也看不见，只觉得脸上密密麻麻倏忽即逝的凉，落在手心里才看清是小米般圆****的冰粒，瞬间又变成针尖大的一滴水，一股微凉已在手掌的肉里漫延，心里就甜丝丝的像夏天吃下第一口雪糕。想着没办法让柳嘉树去接站，却有办法让柳嘉树陪了她在这雪地里散步，即便他脸皮薄害怕着村里人说三道四，关了院门站在院里陪她淋雪总是会答应的，又满腔的甜蜜和浪漫，一时就站在原地不动，神游天外，人也有了几分痴呆。
柳耕牛实在觉不出天上掉下的雪**子有什么好，况且已经吃完了军用挎包里的烧饼，看不出陪着小梅子还会有**额外的好处，就催她快点走，雪有什么好看的。小梅子说柳耕牛屁都不懂，又骂他饭桶，却忘了柳耕牛不但看电影知道**本鬼子骂办砸事的汉**饭桶，还知道饭桶和小王庄人说的吃饱墩一个意思，姐弟俩一路口角着从高岗上下来，踩着光滑的冰面穿过孔雀湖，一直来到村南的岔路口。柳耕牛把人造革提包朝路边的一摞石头上一蹲，甩着一条胳膊喊都勒麻了的时候，小梅子却在想是走右手的路回家，还是走左手的路去找柳嘉树。
恰在这时候，雪**子变成了成朵成朵的雪花，刚开始还能数得过来，不出一分钟就纷纷扬扬天地浑然。小梅子重新换上那双高跟皮鞋，让柳耕牛背了提包回家，回家了跟爹娘说她要先串个门，去找柳嘉树。
柳嘉树当了村小学代课教师，他爷爷柳富余高兴着，也苦恼着，白天里欣然接受着别人诚心实意的称羡，到了黑夜，依然要关严了屋门，继续讲文化即祸根那一套，从焚书坑儒到“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翻来覆去，柳嘉树就烦了，索性留下爷爷一人在家，自己搬去了村小学住，只有一天三顿饭才回家。小梅子来到村小学看到铁栅栏大门锁着，转身去了柳嘉树家里找人。大门开着，喊柳嘉树的小名泥鳅听不到答应，喊柳嘉树也听不到答应，撩门帘进屋看到只有柳富余一个人，骑着煤火口坐在炕沿上，看一眼浑身沾着雪片子的小梅子，就像看见了过年来讨债的，继续耷拉着个脑袋不吭声，问泥鳅去哪儿了，问柳嘉树哩，问柳老师是不是家访去了谁家，听一句，只管傻乎乎地大声喊：“你说嘛？听不见。”小梅子想一年不见，老头耳朵不好使了，凑在他耳朵边大声说：“大伯，你耳朵……”老头突然打个激神，看她的眼里全是白眼珠子，小梅子吓得扭身跑出屋门。
小梅子想到柳嘉树是故意躲着她，拗劲上来了就偏要找到他，不相信他会跑去外村，更不相信他能在巴掌大的小王庄找到一个让她永远找不到的**身之所。当然，她不需要到处找，只需待在村小学或柳嘉树家里迟早也能等到他，但她不要这种被动，不要“柳嘉树你继续躲呀，是好汉你别回来”，她要的是主动，是“柳嘉树你尽管跑，跑天边姑****照样找得到你”。小梅子想好了接下来去杨灯壶家找人。杨灯壶是小梅子家的邻居。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小梅子从柳嘉树家出来，杨兰花从后面赶上来和她结伴走，半路又遇上了小王庄的一个新媳妇米丽。三个人走过柳铁蛋家大门口，就听柳苗在院里喊是不是梅子姐从北京回来了，等等我，随后跑出来从后面搂了小梅子的腰，要掂掂小梅子在北京好吃好喝了一年，长肉了还是掉膘了。雪地里嘻嘻哈哈一边闹，一边众星捧月般围着小梅子，要去小梅子家，要听小梅子给她们讲北京和她在北京的事。三个人轮翻着夸小梅子，去了北京后肉皮白了，走路姿势好看了，身上衣裳样式也好看了。但他们夸最多的还是小梅子走路，担心男人们听见的时候，就说小梅子**会走路，不用担心男人们听见的时候，就问小梅子是不是跟北京的女人学的，走路屁股一拧一拧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