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夜

要说破掉自己给自己戴的这道金箍咒，柳嘉树不是没有办法，他只是下不了狠心。他知道，也是因为不**心看到柳水财家闹得**飞狗跳，刘芬荣放出口风要给柳食堂说门换亲，拿小梅子给她二哥换一个媳妇，全村人才一直把嘴捂得严严实实，小梅子才没有感觉到任何风吹**动。现在，柳嘉树更加没有勇气去捅小梅子的那一刀了。从北京回来的小梅子，经过了大都市的繁华熏染的小梅子，她的梦想太美好太宏伟太重要也太迫切实现了。

小王庄太偏僻了，出村只能走土路，上山下岭，曲溜拐弯，坑坑洼洼，怕崴脚连高跟鞋都不敢穿，买**蛋的小贩都不敢来，怕路难走收在自行车驮篓里的**蛋打碎，偶尔来一个又使劲压价。小王庄太穷了，住低矮的土坯房，睡火炕，穿打补丁的衣裳，甚至补丁破了补丁上再打补丁，吃**不了城市乞丐的饭食。小王庄太不文明了，柳墩子他娘都不穿裤衩，那怕是买布自己做的花裤衩，裤子屁股上破了窟窿直接露着肉。柳苗她****大夏天光着膀子在大门口杏树下乘凉，人来人往的，两只丝瓜穰般的**子垂在前胸不带一根布丝，有时嫌捂得前胸热就撩起来搭肩上。上茅房不用手纸，用土坷垃块擦屁股。男孩子五六岁快要上学了还光着屁股到处乱跑。关键的关键，农村永远是贫穷落后愚昧的代名词，没有前途和希望可言。而北京，多好啊。高楼大厦，高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马路汽车，马路平整的**外面孔雀湖的冻凌都平，汽车多得赛过外面孔雀湖里的鱼。商场商店，小到一间房的一个小门口，吃的喝的抽的穿的各种玩艺农村人见都没见过，见了只恨自己钱少。她现在北京只是一个保姆，只是负责给人家领小孩子，但她肯定不会给别人领一辈子的孩子，即使她给人家领孩子也**他当代课老师挣钱多。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北京一年给她最大的启发。所以，她让他和她一起去北京，过完正月初五，初六一大早就坐客车出发。他必须和她一起走。一起走的还有她大哥二哥三弟，四弟柳耕牛不上学了也给弄到北京，他们都是猪脑子干不了细活儿，就去盖高楼的建筑工地打工。他和他们不一样，她已经和一个私人书店老板讲好了，在他的书店里打工，不花钱就可以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这些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的父母和三个哥哥。不过，年前她会和他们说，挣上钱就不愁娶不上媳妇，相信他们高兴得会一蹦三丈高，没人会反对。年前她还会和他们说她要和他定亲。定了亲她就可以明正言顺地照顾他了，给他做饭，给他洗洗涮涮，再不会邋哩邋遢像个要饭吃的。“听说在北京，两个人定了亲，住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她一改飞扬跋扈，语调突然变得柔媚起来，说完了歪头枕上柳嘉树的肩头。事情的发展越来出乎意料。小梅子乌黑的长发间飘出稀有的香味更让他心慌。柳嘉树欲借到山洞外方便一下躲开小梅子，小梅子摘下岩壁上的马灯跟出来，扯了柳嘉树去村小学。她不想回家，而山洞里又太冷了，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和柳嘉树商量。

柳食堂慌里慌张跑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回忆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他的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像是什么都记得，要梳拢清楚的时候才发现记得的很少。从兔子庙走回村小学，他只记得是绕近道走了一段冻凌，半路上马灯灭了，油尽灯灭。小梅子一路上仍在滔滔不绝，美好的梦想源源不绝地向她输入燃料。但她说了什么，是否说出了她要和他商量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他就毫无印象了。即使她说了，他大概也不会答应，一些原则问题上他是不会退让半步的，那怕她拳打脚踢手撕牙咬，威胁说要砸开冻凌沉他于湖底。他发现他是盼着她对自己动硬的。之所以这样盼着，大概是想与其逃不掉她的追捕，不如就以这种方式来还清欠她二十年的债吧。自从父母离世，爷爷变得畏首畏尾，一直是小梅子在替他替他们家的事出头。小孩子打架骂嘴的事也就罢了，王狗剩蛮横地开荒了他们家地头，小梅子找去说理被撕下一绺头发，总不是一句谢谢就能交待就能让自己心安的。偏小梅子从北京回来，多了一副娇柔的面孔，刚柔相济，他就更加难以招架了。

她捅煤火如以往三下五除二就好，腾空而起的灰尘眯了眼却不再自己揉揉了事，而是轻声细语请他帮忙吹眼睛，镜子般的瞳仁明澈得诡异，柳嘉树想到的是只存在于神话小说中的照妖镜，照出来他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惊慌。她向他仰着那张白净如纸的脸，要柳嘉树撑开她眼皮的手上轻一些，要他气吹得再徐缓一些，要他嘴离得她眼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完了，她一定发现了什么，竟羞红了脸，说：“你就坏吧。”柳嘉树还在想这究竟是警醒，还是提醒，小梅子冲他神秘一笑，说：“我去捡煤块。”拿起被煤灰染成乌黑的葫芦瓢走出去了。

她捡煤块回来，脸颊沾了一小片煤黑，放在平时他会笑她的粗心大意，现在竟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双眼不敢多看就悄然躲开了，还很怕被她追究不敢看她是否别有用心。小梅子总是有她的道理。他继续看手中的《道德经》。看书一直是他可以依赖的平复心情的秘密武器，印在白纸上的黑字一如生物学上讲到的吞噬细胞，随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就吞食了他内心的兴奋惊惧忧郁和慌乱。小梅子一边朝煤火中投着煤块，一边把外边覆了一层黄颜色含硫高的煤块捡出来，最后又放回那个乌黑的葫芦瓢里。她拿火钎在中间扎个眼，红火苗子就呼呼地冒出来了。她把铝壶里装上水坐在煤火上，铝壶里的水直到烧开都在发出滋滋的声音。她在铝壶里装水的时候，从水缸内壁上抠下来一块冻凌含在嘴里，说：“还是家里的水甜。”他想说：“家和北京，各有各的好处。”他故意延迟了三五秒钟，以确定小梅子是否需要知道他的看法，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小梅子似乎只是有感而发，她坐在炕沿，静静地看着他读书的背影一直到水烧开。

“终于烧开水了。下了火车到这会儿，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小梅子重洗了唯一的一个搪瓷缸和一个吃饭的碗，倒八分满开水，把碗推到他面前，把搪瓷缸拉远一些，“先凉着。”去把搪瓷脸盆洗了，倒上开水，兑入凉水，洗过脸，在煤火上烤干。她要替柳嘉树洗木质脸盆架上搭的那条不辨布丝的白毛巾，和为刘芬荣擦过口水的白手绢，找不到香皂肥皂洗衣粉只好作罢。对此，她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是让柳嘉树深感意外的另一件事。柳嘉树疑惑着的时候，嗅到了一丝丝陌生的香味，抬头看到小梅子从一个粉色的小瓶里指尖挖出一蛋蛋**白色膏状物，在手掌心揉匀，接着开始揉脸颊额头和脖颈。柳嘉树终于没**住。

“都深更半夜了……”

“闻闻，香不香？”

小梅子笑着把脸朝他凑过来，柳嘉树果断地把脸别向另一侧，脑子里迅速地想着他不闻小梅子就不罢休怎么办，小梅子却把嘴凑近了他的耳朵。

“我想你吻我。”

声音从小梅子的口中出来细如蚊蚋，传入柳嘉树的耳朵却响如炸雷。瞬间，柳嘉树感觉他的魂飞掉了。柳嘉树的魂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小梅子说：“你就是只狼。”也许是柳嘉树听到了小梅子这句话，魂又回来了，这句话相当于是替柳嘉树叫魂。如果小梅子她****还活着或许能掰扯清楚，她****是个师婆，曾成功地预言了小鬼子迟早被赶走。可惜他******本鬼子用刺刀挑破了肚子，死了。小梅子****的徒弟，王淘罗他娘还活着，尽管三里五乡的人经常找她看一些虚症，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她那一套才是**的装神弄鬼。

柳嘉树想接着小梅子的话说：“白眼狼。”但他没敢。小梅子对他木然反应的**耐显然已经到达极限，他最好继续保持木然，而继续木然下去或许迎来的就是胜利的曙光。现在他的木然是最好的武器，拯救他的武器，也是拯救小梅子和她的家庭的武器。停电了。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梅子拉灭了电灯。漆黑里，看不见小梅子的眼睛，凭着冲着他脸颊的急促的气息，柳嘉树知道它们不会超过一韮菜叶远。“你是不是有病？”小梅子放开他，又突然整个人覆在他身上亲吻。嘴唇。鼻尖。眼睛。额头。下巴。两颊。耳朵。脖子。前胸。肚脐。小腹。气息时而急促，贪婪就像饿狗急于吞下爪下的肥肉，时而轻缓，耐心就像孩子要细细品味手中难得的糖块。柳嘉树依然木然，但他想的不是继续保持木然，是小梅子在北京究竟经历了什么，而答案只到一年后柳苗才告诉了他。那天，天气晴好，他帮着柳苗把板柜里的衣裳拿出来搭到院里的铁丝上晾晒，在她从娘家带来的一个红布包袱里翻出来一本书，《**经新解》，盗版。人非生而知之，世界又这么大，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奇，也有权利把它弄个彻底明白。他无意责怪柳苗，柳苗背对着她的新婚丈夫吞吞吐吐，最后告诉他一年前小梅子临回北京时偷偷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