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扫视一圈,眼光齐齐落到右侧桌上,只见桌沿上摆了一碟花生米,一位八字须的老者正拾了一颗,随手丢进口中,三人俱都明白,定是这人在搞鬼。
乌力罕一路南来不曾受人欺负,此番却被这人折辱,当真叫人气恼,登时怒喝一声,一个转身,醋钵般的拳头砸向那人肩头。他离那人只三四步远,出拳又快似闪电,不料竟一拳落空,身子去势不止,直向桌上宣纸砸落。
乌力罕忽觉拳头一滞,身形陡然止住,看时却见一支画笔格住拳头,使笔的正是那作画的少年,不觉心头大骇,立时收拳稳住身形。
少年丧气道:“罢!罢!罢!顶好的兴致被这厮**殆尽,看来这桥是画不成了。”
乌力罕怒火中烧,抄起一碗酒来,猛然朝纸上泼去,口里骂道:“画你奶奶的桥!”
少年似早有防备,身子向左一侧,手中画笔直点他小臂,他这转过身来,林轩方才瞧见他的面貌,只见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一张圆脸上稚气未脱。
乌力罕心里一惊,暗忖他这一点少说也要有上百斤力气,若是强行泼中宣纸,怕是要折了右臂,无奈之下只得收回手。
不料少年手中画笔如附骨之蛆,顺势点向他手腕,乌力罕只觉少年力道无比怪异,右手竟随他画笔弯向自家面庞,躲闪不及,听得“哗啦啦”一声响,一碗酒竟全都扣在自家脸上。
长脸老者道:“奉儿,你这第二记力道该柔些才好。”只见他饮罢一杯,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口里大嚼,面带笑意看向少年。
是时天气严寒,因有内力护体,乌力罕倒不觉甚冷,但他也是一名好手,竟被人一推一搡间泼了满脸酒,这等奇耻大辱从未受过,起初他确有轻敌之心,至此方才收拾心神,定要报这一泼之仇,登时左腿前趋,右手成爪,扣向少年执笔的手腕,这一招去若灵蛇,双脚齐动,早已算好他的退路。
少年颇感讶异,不退反进,右腕上抖,笔尖点向他手腕。乌力罕左臂急动,如蛇缠竹竿,左手顺右臂长出,抓向少年手中画笔,右手则同时顺左臂长出。
少年不料他有此奇招,右臂内曲,避开他双手。乌力罕如影随形,双手互错,连连抓向他抓去。
虬髯老者“咦”声道:“蛇鹤神功!”一个激灵跳将下来,喝道:“兀那小子,‘蛇鹤手’凤离天是你何人?”
乌力罕脚下扭动,成鹤足之势站立,一手如灵蛇吐信,一手如闲鹤举爪,逼得少年连连挥笔自守,口中应道:“正是家师。”心想这人既道出师父名讳,想必定是有所忌惮,不由得志气高昂。
梅百生哼声道:“看来凤老头儿还没死么,什么狗屁蛇鹤神功,奉儿,你且看我抓蛇打鹤!”话音未毕,一把抓过少年肩头,向后一提,竟将他横移三步,又向下一按,少年便稳稳坐在适才座上。
乌力罕听他辱骂师父,又恼又怒,脚下欺近一步,双手向少年胸口抓去,不料双手同时使空,眼前一晃,梅百生一个探手,食指直向他肩头云门穴点来,这一点招式平庸至极,出手却迅急如电,避之近似无形,不避则定然伤及自身。
乌力罕应变极快,急急收脚后退一步,本欲令他一招放空,熟料脚下才站稳,梅百生食指又向肩头点到,乌力罕面色一变,旋即又退了一步,不待他脚步止住,梅百生食指又点将过来。
这一招取自书画中有名的一种笔法,唤作“中锋行笔”,乃是字画精髓所在,笔势遒劲有力,被这人使出,竟有种莫可御沛的力量。乌力罕眼看肩头即被点到,不由心里一阵骇然。
桑木兰早见乌力罕落了下风,口里喝一声:“看掌!”双掌飘若柳絮,向梅百生小臂攻到。
梅百生忽感一股阴柔掌风袭来,他眼疾手快,当即收手弃了乌力罕,奇道:“‘弱水掌’?你是拓跋老怪的徒弟么?”不待他答话,点点头接道:“不错,出招之前打声招呼,你还算条汉子。”以掌对掌,向桑木兰连连拍出三掌,分别罩向他俞府、檀中、气海三处要穴。
桑木兰顿觉一股寒气袭了个满怀,较之自己掌力强了不止十倍,暗道一声怪,立时撤掌后退,不料身形未稳,梅百生掌风已又到身前。乌力罕瞧得桑木兰落了下风,呼呼呵呵又向他抓去。
梅百生早觑见,一指闪电般向他胸口气海穴点到,乌力罕惊觉后退,梅百生如发炮制,未到第三招已将两人逼至门口。
忽听得门外一声叫骂:“不要脸!不要脸!‘岁寒三友’三个老家伙居然欺负两个后生,真真是不要脸!”骂声未完,只见一精瘦老者抢进门来,这人生得面皮又黑又黄,两眼细小,满头乱发之中黑白参半,甫一进门,眼神便定在梅百生几人身上。
桑木兰乍见老者,喜不自胜道:“师父!”老者瞧也不瞧他一眼,向梅百生几人打了个哈哈,道:“老朋友,许久不见了。”说话间朝林轩二人瞥了一眼,目中似有讶意。
虬髯老者哈哈大笑一声,直震得人耳根发麻,他将酒坛搁下,笑道:“凤离天,你还没死么,很好很好。”老者笑吟吟应道:“岁寒三友尚未归西,我又怎敢先去?”
云裳乍见凤离天,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曾听得岁寒三友大名,虽未见过,但听凤离天一说,看眼前便可猜出,这虬髯老者自是松万年,高瘦老者乃是竹千秋,作画的少年当是这三人的徒弟了。岁寒三友性喜隐逸,素来不好过问世事,但听他们与凤离天一问一答,知他们必是旧相识了。
松万年将桌上宣纸卷起,交与少年,扬声道:“凤老头,既是多年未见,何不来饮上三百杯,大伙叙叙旧如何?”
梅百生笑道:“是极是极。”便伸手引凤离天坐下,说道:“凤老头儿,请!”
凤离天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大剌剌随他一同坐下。乌力罕、桑木兰情知他遇上对手,不想他竟会欣然应邀,顿时都惊出一身冷汗。
松万年招呼小二添上一坛好酒,斟了一碗,随手一掷,一碗酒犹如活物般直向凤离天面门飞去。
凤离天哈哈笑道:“老松树你忒也客气了。”右臂长出,向内划了道弧,掌心正圈中酒碗,随即内收,恰好将那碗酒送到嘴边,却是一滴也未洒出。
林轩心里一惊,暗道:“这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不知何时我也能练成这等武功,到时候就可以去找爹爹了。”
乌力罕眼见师父显露本事,面上喜色甚浓,直盼师父能替自己报这泼酒之仇。
凤离天饮一大口酒,连声道:“好酒!好酒!你们三个老怪物倒会消遣,我若是居于这江南之地,有如此美酒佳景相伴,怕是早也不问世事了。”竹千秋嘿嘿笑道:“莫非你闲来无事,又来寻人打架了?”
凤离天哈哈一笑,道:“知我者,老竹子也。当年的老友多年不见,实在挂念得紧,也不知都死了没有。想不到十多年间竟已物是人非,自云崇明死后,大宋再无英雄,真叫人惋惜!”说罢将碗中酒一口气饮尽,推给竹千秋,叫道:“再来再来!”竹千秋叹了口气,给他满上一碗。
云裳听凤离天提到那人,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连眼神也呆滞了。听得松万年道:“既已物是人非,你还提它做甚,岂不要坏了大家的酒兴?”
凤离天连连点头道:“是了,不提不提,我自罚了这一碗。”言罢又是一口气饮尽。
梅百生给他倾满一碗,说道:“凤老头,你这一路南来,可曾遇到故人么?”
凤离天嘿然道:“却是碰到了几个。”押了口酒,接道:“那楚老头儿竟是越活越年轻了,你们说怪也不怪?”
松万年吃惊道:“哦?如此说来,你见过‘楚半仙’楚望天?”
凤离天道:“不错,我与他斗了一天一夜,可惜我精力终究不如他,最后打了个平手。”话音之中不无费解之意。
梅百生哈哈笑道:“你凤老头也不差了,楚半仙武功怪得紧,也不知用得什么法子,竟能改变年岁,怕是真要成了仙了。”
竹千秋道:“没趣没趣,活一大把年纪,只怕会瞧见大宋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岂不是万分没趣?”
少年大惊失色道:“二师父,这话岂是能乱说的!”
凤离天瞧他一眼,道:“小娃娃,你忒也没胆气,这有何说不得,辽乱才平,山东又出了个方十三,这方十三的余孽尚未扫平,金兵眼看便要南下,是够他姓赵的喝一壶了,哈哈!哈哈!”说罢哈哈大笑。
少年脸色一片灰青,看看师父三人仍是满面带笑,便住口不语。
竹千秋道:“楚半仙不问世事已有多年了,你可还遇到其他故人么?”
凤离天忽然“噔”地一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水溅了满桌,他口里连声道:“晦气晦气!不提也罢!”
松万年知他话里有话,哈哈一笑,道:“能寻凤老头晦气的人,天底下怕是没有几个,莫非你遇上了癫和尚、疯道士么?”
凤离天苦笑道:“却被你老松树猜中了。老朽半个月前刚到姑苏,不偏不倚正巧碰上癫僧疯道,与他们好一番车轮战,斗到第三日,老朽体力不支,幸亏老朽脚力好,险些便被他们逼回塞北去了。”三人闻言皆是哈哈大笑,各个大饮一口酒。
云裳听到此处,心中又惊又喜,心道:“原来两位师父半个月前在姑苏待过,一寻三年,终于有了他们的消息了。”眼中兀自垂下泪来。
林轩看她忽变悲伤,欲开口询问,又见她双眼直盯住凤离天,心想云裳似是识得这怪老头,或许被曾这人欺负也未可知,忙给她碗里夹上菜,道:“云儿,你别难过,若是这怪老头欺负过你,等以后我有了功夫,好好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云裳瞧他一眼,“扑哧”笑道:“这人虽坏,却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我是想起了伤心事才掉泪的,现在没事了。”
林轩往日听云裳谈说,江湖中人素来讲求名声,凡是厉害人物都不屑做以强凌弱之事,便暗自点了点头,看她又自高兴起来,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凤离天说到痛处,端起酒碗,一口饮尽,将碗一推,叫道:“再来再来!”
松万年嘿嘿一笑,道:“凤老头,岁寒三友一人敬你一碗,是瞧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三碗饮罢,想要再喝却是没有了。”
乌力罕三人正在用饭,闻言均是一怔,神情紧张起来。凤离天丝毫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岁寒三友忒也小气了,罢罢罢,不喝便不喝。文的已毕,咱们是不是该来武的了?”
竹千秋笑道:“多年不见,不知你的蛇鹤神功是精进了些,还是有所倒退?我也正想领教领教。”
凤离天哈哈一笑,道:“多年未闻老竹子的高山流水曲,我也正耳根发痒呢。”
梅百生笑道:“凤老头,你可要小心了,岁寒三友可是三个人。”
凤离天道:“人多却又如何,我倒不信岁寒三友会以多欺少。不若咱们去西子湖耍耍如何?”
松万年哈哈一笑,起身道:“如此甚好,老夫带路,请——”四人急匆匆出了门,一路往西去了。乌力罕三人见状,搁下一锭银子匆忙去了。少年也将桌上东西收拾完毕,匆匆赶了上去。
一干人眨眼间走了个干净,云裳道:“我们需得雇辆马车,明日赶去姑苏。”
林轩吃惊道:“以往不是都要待上十天半个月吗?这次怎么这般着急?”
云裳道:“适才听凤离天所说,两位师父往姑苏去了,我想尽快去找他们,免得又丢了他们的消息。”
林轩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难不成那个凤离天口里说的癫和尚、疯道士就是你的师父吗?”
云裳点点头道:“凤离天和两位师父有过节,才故意说他们的坏话,你可不许这样叫他们。”
林轩忙道:“那是自然。只是那凤离天所说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现在如何断定你那两位师父仍在姑苏?”心里默想:“不知癫和尚、疯道士是何许人也。”朦朦胧胧有似曾相识之感,却又道不出究竟。
云裳叹道:“二位师父向来行踪不定,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话里颇有无奈之意。
林轩怕她又伤心,连忙劝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到姑苏去寻他两位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