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天已微微亮,林轩牢记云裳所说今日一早启程,便早早起了床。出来门瞧见云裳房门紧闭,上前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心中纳闷:“难道她一早出门去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依着寻常惯例,云裳昨夜定是寻了户富贵人家取些钱财,只是此间理应返回了才是,此时她人不在房中休息,难道昨夜不曾回来?
想到此处,林轩心中顿生忐忑,定了定神,下了楼来到柜台,向掌柜打听道:“掌柜的,可曾看到昨天和我一起来的姑娘出门?”那掌柜摇头道:“我是五更天便开了张,不曾见你说的那姑娘出门。”
林轩又道:“那请问掌柜的,此处可有什么名门望族吗?”掌柜的沉吟道:“说起此地的名门望族,本来非要说一说玉剑门,不过自从掌门人郭典得了疯病,玉剑门的名声可就不怎么好听了。”
林轩忽然一个激灵,昨日云裳特意向程武打听这玉剑门,她没准是在玉剑门遇上了麻烦,赶忙向掌柜问清玉剑门的所在,快步去了。
是时天降瑞雪,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天色微亮,只见天空里彤云密布,阴风阵阵,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片刻不歇,路上半个行人也无。
他行至西子湖畔,更觉一股冷冽寒意扑面而来,遥遥望见湖心似有一叶木舟,一人正立在船头举竿垂钓,于苍茫水天之间颇有孤绝高远之境,他不敢多看,只顾一路疾走。
约摸走了一炷香工夫,依稀望见一处萧索大院,墙外一株株枯树被冰雪覆盖,显得分外高大,林轩识得这正是玉剑门,便缓下步子左右察看,却不见有人。
他循墙边往前走,过得片刻,隐约听到近旁一处林间似有人语,小心走近几步,只听一个阴沉的声音道:“女娃娃,你的轻功着实俊得很,但你绝计料不到玉剑门处处都是法阵,你子时进来,丑时盗得《玄阴诀》,现已过了寅时,若非老夫追得急了,逼你狗急跳墙,你也未必出得了庄。”
一个女子声音道:“老怪物,凡事需有个先来后到,既是我先拿到手,东西便是我的,况且我还顺便带你出庄,你不谢我也便罢了,何苦一路追来?”
林轩听出说话的正是云裳,当下小心翼翼朝说话处走去。
先前那人顿了一顿,哈哈笑道:“女娃娃所言甚是,你只须将《玄阴诀》交给我,老夫便将玉剑门藏金纳宝之地告诉于你,你自然也不会吃亏。”
云裳冷哼一声,道:“老怪物,你来消遣我么?我若想要金银珠宝,自是手到擒来,这本《玄阴诀》,我今日非要带走不可。”
那怪人又是哈哈一笑,道:“女娃娃,恁地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过是我笼中的一只麻雀,我若抓你,简直是举手之劳。”
云裳忖道:“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何来头,被他跟踪半夜我竟全然不知。”情知此人绝难对付,口中应道:“你大可一试。”
林轩心中一凛,知道云裳定有危险,又朝前走了数步,隔几株枯树望见前面隐约有条人影,白衣胜雪,正是云裳,两丈远处又立着一人,裹一件黑袍,将头脸尽都遮住,瞧不见半点容貌。
黑袍怪远远觑见有人踏雪而来,瞧见林轩模样,却是一个少年,但他为人谨慎,丝毫不敢大意,口中笑道:“你的帮手来了。”右手翻转,内劲一吐,一丈之内飘下的雪花竟被他吸入掌心,化为一颗鸡蛋大小的雪球。
云裳闻言,扭头看到林轩,心里一惊,急呼道:“不要过来!”林轩脚步正急,见云裳回头,高声道:“我来帮你!”一个不留神,左脚向前滑出,眼看便要跌倒,右脚向前急迈一步,堪堪稳住身形。忽觉一样事物擦肩臂而过,夹带一股劲风袭来,扫得胸口一窒,林轩不知何故,扭头却不见一物,正正身子又朝前走。
黑袍怪眼见一击不中,吃了一惊,忖道:“这女娃轻功本已十分了得,现如今又来了个厉害帮手,若要杀她怕是不易。”
云裳心中了然,这黑袍怪武功之高实是前所未见,若要逃走势必花费一番精力,现又加上林轩,想要逃走已是不能,扭头瞥见湖心有一叶小船,飘飘摇摇不知去向何处,心念一转,高声叫道:“不要过来,快往湖边跑!”
林轩听得这话,心中更是惊惧,知晓对头必是极为厉害,若是不走怕将成为云裳拖累,当下奋起平生之力拔足向东朝湖边奔去。
黑袍怪瞧得清楚,见他步伐沉重,脚印深入雪地,登时明白林轩身上并无功夫,哈哈笑道:“女娃娃,现在你跑得掉么?”
云裳眼见林轩跑出一箭之地,心下一宽,哼声道:“他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你想要挟我,那是妄想。”
黑袍怪沉声道:“如此最好,被他听到玄阴诀一事,我早晚也要取他性命,你且看我丢他下湖去喂鱼。”脚下轻点,眨眼间越过云裳,接连穿过一片枯树,直向林轩追去。
云裳眼看此计不成,点足紧追数步,手中银蛇鞭急吐而出,口中斥道:“老怪物,你要的东西在这里。”黑袍怪听得背后风声传来,斜里蹿出两步,躲开银蛇鞭,脚下不停,向前急掠。
云裳为盗已久,一身轻功天下间少有敌手,纵使黑袍怪轻功卓绝,几息间已**近至五步远,她手中银蛇鞭抖出,迅急似闪电,游走如龙蛇,绕过黑袍怪,直向他面门回刺过来。
黑袍怪见银鞭来得巧妙,左跨两步避将开来,袖袍舞动,卷起漫天雪花,口中道:“女娃娃,你且试试我这袖箭滋味如何。”大袖一抖,片片雪花竟似利箭般激射而来,胸口、面门几处大穴尽被笼罩。
这一卷一抖化柔为刚,便将雪花当做利箭使出的功夫看似平常,实则绝难,天底下能有此身手者实属寥寥。
云裳不料他竟有这招,一时间惊骇莫名,只得连退两丈,避开雪刺,手中银蛇鞭不及变化便已收回掌中。
黑袍怪脚下不停,又朝前奔出数丈,眼见离林轩已不足五丈远,云裳追之不及,心道若然被他抓住,林轩必然无幸。忽地瞥见湖面那只木舟正朝这边驶来,眨眼间只十余丈远,她心头一动,高声叫道:“前辈救命!”
黑袍怪听得叫声,望见湖中飘着一只木舟,冷哼一声,飞身逼近林轩。
林轩忽觉背后风起,扭过头来,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敢情黑袍怪已近在眼前,只瞧见一双眼幽深似寒潭、刺目如虎豹,禁不住后退一步。那黑袍怪厉喝一声,右掌推出,正中林轩左胸,后者登时飞起丈余高,继而如断线纸鸢直向湖面落去。
云裳顿时心如灯灭,情知林轩不活了,面颊上两行清泪滚落下来。
忽地那木舟似箭般飞速驶近,一条人影从船头纵起,跃过数丈远将林轩接在手里,脚尖在湖面一点而逝,两个起落间竟跃上湖岸。这一纵一跃快似闪电又轻若飞鸿,瞧得云裳目瞪口呆。
那人抱起林轩与黑袍怪对视而立,后者兀自心中诧异,不想竟有高人出头,但看来人身岸雄伟,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脚踏麻布草鞋,因他头上斗笠遮了面庞,看不清容貌,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云裳缓过神来,奔过去接过林轩,只觉触手冰冷,看他面色灰败,神情苦不堪言,双眼目光迷离,牙关“得得得”响个不停,云裳心知肚明,他遭黑袍怪施袭,又无半点内力护体,怕是命不久矣。
她一向独来独往,朋友甚少,林轩与她作伴时日虽未久,但彼此照应,数月来也不觉孤单,眼下亲眼见他将命丧于此,胸中悲伤难名,眼泪如决堤洪水涌出眼眶,滴落在林轩面上。
钓鱼翁沉声道:“阁下恁地毒辣,为何竟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下此重手?”
黑袍怪听得话音,暗暗吃了一惊,心道:“真是天坏我大事,竟然偏偏遇着这人!”哈哈笑道:“老夫做事,向来只凭喜好,如今兴致全无,女娃娃,后会有期了!”言罢纵身向林间跃去。
云裳恨他害死林轩,骂道:“恶贼,留下命来!”放下林轩,点脚便要追上去拼命,忽听身后喝道:“不知天高地厚!”径自止步转回身,只见那钓鱼翁俯身为林轩把了一回脉,又以掌按他后背,度入一股真气,回头看时,那黑袍怪却早不见踪影。
过得一盏茶工夫,林轩周身白气氤氲,面上紫灰之气有所淡去,眉目、嘴角俱都颤动不止,云裳心知这钓鱼翁救了林轩,顿时感激涕零,拜谢道:“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谢。”
钓鱼翁摇头道:“那人的玄阴内力我也化解不得,我只是以一股真气护住他的心脉,使玄阴之气暂时不能散开,并未救得他的性命。最多五个时辰,玄阴之气散开,他必凶多吉少。”
云裳始才看清钓鱼翁容貌,只见他窄长脸,高鼻阔耳,双目硕硕有神,颔下蓄了一把山羊须。
林轩初时浑身冰冷,严寒难挡,此时周身渐有暖意,睁开眼来,看见云裳眼中泪光涟涟,勉强笑道:“多谢前辈相救,我不碍事的。”只觉内府仍有丝丝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云裳得知林轩并未就死,又喜又忧,心想这钓鱼翁是前辈高人,必有救他之法,当下恳求道:“还请前辈千万救他一命。”
钓鱼翁道:“那黑衣人下手狠毒,若想救他性命,须用纯阳内力化解,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方能化解开来。”
云裳吃惊道:“需得用纯阳内力化解?”钓鱼翁点头道:“不错,至于多久方可完全化解,只能看他的造化了。那黑衣人内力深厚,玄阴之气纠结于内腑,时日一久,必将顺经脉流动,除非有纯阳内力度入他丹田之中,助他化解,否则必然无幸。”
云裳道:“不知无量神功可否救他?”钓鱼翁瞧她一眼,目有讶意,点头道:“姑苏寒山寺历代高僧修行无量神功,正可化解这玄阴内力,只是眼下积雪塞途,此去姑苏,快马加鞭亦需得一日之久。”
云裳道:“不瞒前辈,寒山寺慧行大师正是我的师父,师父曾将无量神功传授于我,我虽功力浅薄,撑到寒山寺也绰绰有余了。”
钓鱼翁先是一愣,神色忽然大变,说道:“你可是姓云么?”云裳也是一惊:“前辈如何得知?”
钓鱼翁忽地仰天大笑道:“好!好!云兄,你的一点骨血终得保全,好!好!老和尚真是功德无量,哈哈!哈哈!”身形一晃,在湖面几个起落间踩上木舟,抬手撑篙,向湖心划去。
云裳听见他提到自己姓云,又说“云兄”如何,心中疑窦丛生,扬声喊道:“前辈莫走,在下有事请问,前辈!前辈!”
钓鱼翁似无所闻,一边撑船,一边歌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悠然间去得远了。
云裳欲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又担心林轩安危,再想那钓鱼翁乃前辈高人,除非他自己止步,否则要近他身也是绝难之事,便弃了念头,回头见林轩正要挣扎站起,赶忙上前扶住他,搀他慢慢往客栈走。
林轩道:“我看你没在客栈,怕你出事,就一路寻来这里,不想却给你添了麻烦,我太也没用了。”
云裳闻言淡然笑道:“谁说你没用了?是对手太过厉害,我也始料未及,若非你引开他,我怕是要遭了他的毒手。”林轩叹口气道:“若是我有厉害武功,一定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云裳道:“你真想学武功么?”林轩点点头道:“要是我早有武功,我娘就不会被贼人害死,如今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
云裳道:“那好,我念你一段口诀,你要牢牢记住。”
林轩心中惊异,心想不知又是什么口诀,**一声,云裳道:“你且跟我念:手太阴肺十一穴,中府云门天府列。”
林轩听得熟悉,惊道:“这口诀我十三岁时便已烂熟于胸,你怎么也知道的?”云裳大吃一惊,脚下一停,道:“你怎么知道这口诀?是谁教你的?”
林轩道:“是一个胖大和尚教的。”云裳神情激动,急道:“胖大和尚?是不是又吃肉又喝酒的胖大和尚?”林轩道:“正是正是,莫非你也认得他?”
云裳恍然一惊,笑道:“我与他老人家何止认识?他便是我一直要找的师父。如此说来,你我还算是同门。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道士,你也是见过的了?”
林轩道:“见过见过,难怪昨日凤离天一提到癫僧疯道你便神情异样。这么说来那口诀就是无量神功了?”
云裳道:“这正是无量神功的口诀,那道士是不是也教了你一篇口诀?”林轩道:“是啊,他们只是让我天天熟记,直到现在我仍是一个字也不懂。”
云裳点头道:“如此说来他们也都是你的授业恩师,日后若再见到他们两位老人家,你千万记得叫一声师父,万不可学旁人的叫法。”林轩点头道:“是了,我记下了。”
云裳道:“你说十三岁时师父才教你这无量神功的口诀,该是比我晚见到师父,所以按理你还当叫我一声师姐。”
林轩不觉好笑,心道:“我比你大却还要叫你师姐,不怕折寿么?”应道:“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口中却不肯叫她。
云裳道:“无量神功可助你祛除玄阴之气,我将经脉、穴位一一告诉你,然后再教你行功运气之法,修习这无量神功,于你大有益处。”
林轩点头应了,云裳便将周身几大经脉、几大穴位一一指出,林轩用心几下。
回到客栈,乍见程文、程武二人在门口候着,云裳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程武道:“一大早你们去哪里了?要我们好等。”
程文瞧出林轩有恙,道:“林大哥受伤了?要不要紧?”
林轩摇头道:“不要紧的。”程武道:“昨天的事还没有好好谢谢你们,我哥哥说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所以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云裳感激二人情谊,道:“多谢你们了,先进客栈说。”
进了客栈,云裳着店家准备早饭,然后扶林轩去房中休息。程武道:“林大哥是如何受伤的?”
云裳道:“他被人打伤了,我们吃罢早饭便要前往姑苏寒山寺,寻高僧给他治伤。程文程武,你二人不是说要帮忙吗?相烦去买辆马车来,只要脚程最好的马匹。”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来。
程武为人机灵,心知情况紧急,道:“这个容易,我立刻就去办妥。”并不去接银子,从腰间取出一只钱袋,在手里掂了掂,示意银两够用,推开门与程文去了。
不一会儿店小二将饭菜送来,云裳喂林轩吃了些,自己却吃得甚少。
未曾收拾停当,程文、程武二人已折身回来,程武进门叫道:“师姐,马车已经备好,我哥哥担心林大哥路上冷,还买了棉被。”
程文道:“听说寺宇是佛门清修之地,不准女子入内,林大哥又有伤在身,你们如何进得了寒山寺?”
云裳未曾想到这点,不由得一怔。程武一拍胸脯,道:“这也不难,我和你们一道去,保证将林大哥送到寒山寺。”转眼看着程文,接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未出过临安,正想出去走走,哥哥,我们一同去吧。”
程文愣了一愣,心道:“他们两个都是好人,弟弟与云姑娘又算得同门,他们有难,是需送他们走这一趟。老丈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路,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当下道:“云姑娘、林大哥,我和程武送你们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云裳自到南方来,一路助人无数,却鲜有人如此回报于她,心中顿生感激,道:“多谢了。只是这一去路途遥远,况且天气严寒,势必要吃些苦头。”
程武笑道:“堂堂男子汉,吃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林轩见他们愿意相送,欢喜不已。
收拾完行李,四人出了客栈上马车往东行去。到了集市,云裳下车买了些干粮、衣物,以供路上吃用。
程文前去跟老丈道别,老丈得知他要远行,大为赞扬,交代他要勤读诗书,程文认真领受完,放下两锭银子,方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