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行了约有两个时辰,众人下马歇了一盏茶工夫又继续前行,到了天色将晚时分,一行人果然到了江宁,再往北行至秦淮河畔,天色已然全黑,便商定在岸边寻家客栈暂宿一夜,待天亮再行渡河。
此时天色虽暗,但沿江处处灯火通明,岸上酒楼、客栈灯火摇曳,寻欢客身影四处可见,河面有许多画舫,亦都张灯结彩,在波光里来回游弋,时而飘来阵阵笑语,时而传出抚琴鸣笛之声,好不热闹。
一行人沿江寻找客栈,但寻了数家均是人满为患。庄图南道:“此处便是秦淮河,这江宁府古称金陵,确是个繁荣华贵之处,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此夜夜笙歌,千金散尽只为一醉。”
韩冲冷声道:“大宋果然有许多大好男儿,嘿嘿!”刘义道:“想来都是一些落魄文人,不过贻人说笑而已。”
大伙儿正暗自愤恨,忽然一个声音道:“宋朝泱泱大国,大好男儿原来都在这温柔乡里逍遥快活。”语音中尽是轻蔑之意。
众人一齐止步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个阔家公子模样的人,约摸三十多岁年纪,古铜肤色,方脸颊,鹰嘴鼻,右耳上挂了一枚银环,眼下只是初春季节,这人手里却握了一把折扇,怪异至极。
这人身旁是一个蓝袍客,面上如罩寒霜,瞧不出年岁。二人身后跟了两个汉子,均是三四十岁模样,一个手臂颀长,一个书生模样,听到鹰嘴鼻始才一番话,两人都嘻嘻笑将起来。
那鹰嘴鼻见到众人望来,将折扇“扑”地一声展开,在胸前轻轻摇了一摇,对身旁蓝袍客笑道:“公孙兄,我们既然有缘来此地,不如趁夜玩耍一番,也做他一回大好男儿如何?”
蓝袍客目不斜视,道:“左右无事,便依七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竟听不出丝毫喜恶。
身后圆脸塌鼻的汉子对同伴道:“好一个大好男儿,我说穷酸,好容易摆脱了那魔女的纠缠,我们好歹也要做一回大好男儿。”说完两人连着鹰嘴鼻一齐笑了起来,蓝袍客却丝毫不动声色。
林轩眼瞧四人之中蓝袍客未曾见过,另外三个却是分外眼熟,略一思量,想起竟是当年与云裳一道初到临安之时,在离散亭中遇见的那三个金人,登时怒上心头。
却听韩冲对自家一干人笑道:“诸位可曾听过野狗抢屎的故事么?”众人摇头道:“野狗抢屎么?不曾听过,那是什么故事?”
韩冲端正神色道:“话说有四条野狗,许多时日都没觅到食物果腹,已是饿得昏了头。这一天,四条野狗又到处觅食,寻到一处,忽然瞧见地上有一摊臭狗屎,诸位猜怎么着?”
众人听他如此一说,俱都知道他是要将这几人戏弄一番,都忍住笑,林轩接道:“该是视而不见,绕道而行了吧?”
韩冲大摇其头,说道:“非也非也,那四条野狗一拥而上,眨眼之间便将那摊臭狗屎抢食而光。”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等骂人言语四人如何不知?当即一齐止住步子,那长臂汉子骂道:“你奶奶的,骂谁是野狗了?”
韩冲佯装左寻右找,也不正眼看他,道:“咦,是哪里来的狗叫?”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七爷更是怒不可遏,满脸铁青正要发怒,蓝袍客道:“一群醉汉而已,七爷何必计较?”
那七爷眼里怒火渐自烟消,竟不再言语,冷哼一声迈步向前去了。另外两个见七爷不语,也不便发作,气鼓鼓跟上前去。
众人不料一场干戈竟这般轻易化去,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无名老者嘿嘿笑道:“这四个人辱骂大宋一干豪杰,又被韩冲小子一顿羞辱,竟夹着尾巴就走了,原来是四个脓包。”
庄图南摇头道:“不然,那穿蓝袍的汉子城府极深,只怕武功也不弱,料想绝不是好相与的。”
林轩道:“那鹰嘴鼻三个都是金人,数年之前我在临安时曾见过,蓝袍客却不曾见。”
崔茂哼道:“原来都是金狗,与野狗也没什么不同了。”
庄图南道:“如今交战正酣,这些金人为何会在此地?”众人闻言都是心里一惊。
林轩道:“这些人竟敢屡屡深入江南之地,必是有什么阴谋。”韩冲道:“管他有什么阴谋,再见到他们一并杀了就是。”崔茂接道:“这些金狗恁地小觑我大宋男儿,合当一个个全杀了。”
一行人又沿秦淮河寻了一阵,在一家破旧客栈里寻到三间客房,那店小二道:“几位客官,店里只剩这些房了,各位就是寻遍秦淮河两岸,怕是也只就这三间空房了。”
众人没奈何,商议一阵,只得胡乱对付一晚。
穆霜雪哪肯与这一帮男子同住,面上却是不好显露,说道:“这么多人同住一间房,我是住不惯的,你们住便了,我自去包一条画舫,挨到天亮罢了。”
众人听她如此说,只道她在蓝教中颇有地位,不愿与别人同住,也不好再说,便三两人合分一间客房,胡乱叫来些晚饭吃了便歇息下来。
穆霜雪拉住林轩手臂直走到秦淮河岸边,大大出了一口气,道:“终于不用再见那一帮臭男人了。林轩,你说你是不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
林轩笑道:“投军这等大事岂是好玩的?你真是太也胡闹了。”
穆霜雪哼道:“偏生你们有那么多大事,无颜哥哥竟对我一声不吭,带着一干人北上汴京勤王去了。”
林轩道:“所以你瞒着穆大叔,独自跑出来寻海大哥了?”心里却道:“看来庄先生所言非虚,金人果然已围困汴京了。”
穆霜雪道:“才不是呢,几日前我随无颜哥哥到姑苏分舵办事,我离开分舵之前特地捎了信给爹爹,教他不要担心。”
林轩道:“也罢,你既一路到了这里,自然是不肯此时转身回家的了?”心里却寻思道:“似你这般顽皮,穆大叔不担心才怪。”
他看穆霜雪连连点点头,接道:“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需得都听我的,直至寻到海大哥。”
穆霜雪连声道:“好好好!凡事都听你的!你何时变得跟无颜哥哥一样讨厌了?”脸上虽是不大情愿,心下却知他是出自好意。
林轩没奈何,暗自摇头苦笑一声。
正值酉时时分,两人沿河岸缓缓散步,抬眼望着河面,只见一条条画舫飘在水上,也不着人来划,随微风慢慢游弋,船上灯火摇曳,与水中倒影连成一片,一派绚丽景象。
晚风凉意正浓,林轩回过头来,只见穆霜雪不自禁抱紧了身子,眼睛怔怔望向远处,心想:“看不出你也有安静的时候。”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问道:“海大哥几时走的?带了多少人?”
穆霜雪裹紧衣服,道:“消息是昨日传来的,无颜哥哥立时就走了,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同去。”
林轩心知勤王之事关系重大,自己一干人投军北上也是刻不容缓,说道:“你不是说要雇一艘画舫么?我可是一文不名。”
穆霜雪嘻嘻一笑,道:“不劳你费心。”说着伸手从腰带里摸出一个荷包,在手里轻轻摇晃,沉甸甸似是有不少银子。
河心不知何时摇来一只画舫,那船家站在船头招呼道:“两位客官,要坐船么?”
两人见那小船可乘三四人大小,船身只吊了三两盏灯笼,船头一只茶炉烧得通红,船家又是位憨厚老者,林轩便招手道:“船家,我们要坐船的。”那船家闻言,笑吟吟摇撸靠近岸边来。
船家将船靠岸停好,引二人上了船,在船头炉火旁坐下,从炉上倒了两碗热茶递给二人,问道:“两位定是来此游玩的吧?”
林轩本想说“我们只是路过此地”,却被穆霜雪抢道:“是啊老丈,不知这里都有些什么好玩的?”
船家将船慢慢往河心里摇,眼光四下望望,笑道:“这夜景即是秦淮一绝,若是再有个曲子听,那便胜似天上人间了。”
正说话间,东面忽然飘来悠悠箫声,继而又有琵琶声铮铮传来,望时只见东面不远处荡着一条大船,船上灯笼不计其数,透过窗纸依稀可见一位婀娜女子随乐起舞,秀发轻摆,衣衫翻飞,身形瘦削堪怜。船舱一头映出另外两个苗条身影,一个正俯首**,一个垂首轻弹琵琶。
船家嘿嘿轻笑一声,道:“两位客官好运气,马上就有曲子听了。”说着摇船朝大船靠近过去。
河面先时一片安静,箫声与琵琶声一起,显得分外悠扬,四面船只也都渐次朝大船靠拢过来,片刻间那大船周围已被许多大小船只围住。
不过一盏茶工夫,箫声与琵琶声戛然而止,忽听大船上一个又粗又沙哑的女子声音笑道:“今晚秦淮河可真真热闹呀!”
众人乍听大船之中那位婀娜女子嗓音竟是这般,都止不住一阵惋惜,就要掉头离开,那嗓音又道:“呦!大家都别着急走嘛!咱们是从汴京城来的,今晚有曲子献唱。”
众人忍不住回头再看,才觉到声音自船头传来,那位苗条女子却仍是立在船内,此时船头灯笼亮起,却见船头站着一个肥大女子,四五十岁年纪,身穿大红绸缎衣,身后还有**个女子,均是年轻貌美,穿着各式彩衣,脸上都浓妆艳抹,顾盼生姿。
众人看眼前情形都略略明白,这些年轻女子都是风尘女子,那肥胖女子自是**母了,只听她笑道:“今日是咱们到江宁的第一天,咱们打算呀,以后要在这秦淮河岸落个脚,于是思量着,叫我们家镜花姑娘唱首曲子,为大家助助兴,大家说好不好?”四面八方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众人都鼓起掌来。
那肥胖女子朝船舱里面道:“镜花,既然大家都这般热情,你可要唱一首最拿手的曲子哟!”
船里那位婀娜女子应道:“是,妈妈。”声音犹如清泉流水,教人心头一颤,众人一齐止了声息,转头望着窗纸。
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船舱一头,俯首对另外两位女子说了句话,而后琵琶声缓缓而起,初时如泉水叮咚,继而似溪水蜿蜒,不时箫声又如竹林风起,悠然应合,高低错落,起伏转合,听之使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林间好似溪水淙淙,又有暖风熏人,叫人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正在此时,那婀娜女子翩然起舞,只见烛光里身姿摇曳,衣袖翻飞,时而如雨燕翔空,时而似彩蝶翩飞,众人俱都瞧得目不转睛。
穆霜雪看到这里,说道:“原来是歌**献唱,这等曲子不听也罢。”林轩道:“既是如此,船家,起船往西面去吧。”
船家正看得兴起,听闻要起船,说道:“敢情这两位爷不爱听曲儿,好嘞,两位坐稳了!”摇船穿过一条条船只向西面游走。
行不多远,背后琵琶声渐转哀婉,犹如夏去秋来,草木凋零,箫声悠悠然似断还续,忽然有歌儿唱道:
“少年听雨阁楼上,
风也轻扬,雨也清扬。
半壶清酒燃檀香,
一缕愁肠,无计掩藏。
独坐轻抚琴,细雨湿衣裳。
门前月季红,寂寞无人赏。
花开又花谢,恨时光匆忙。
不知谁家新娘,对镜叹红妆。”
林轩闻得唱曲声身躯蓦然一震,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楚,也不知曲词是何人所作,听来教人心肠悸动,他叫船家止了船,回头朝大船望去,只见那婀娜女子舞步迟缓,时而如黯然泣别,时而如泪眼遥望,歌声却不停歇:“
少年听雨阁楼上,
风也惆怅,雨也彷徨。
前尘往事一梦长,
谁的脸庞,化成了霜。
风过珠帘摆,疑是故人来。
可怜人已没,三载共凄凉。
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无人听。
只是当时无心,怎怨人事无常。
少年听雨阁楼上,
风也如狂,雨也苍茫。
往事悠悠不思量,
百般深藏,难逃遗忘。
举杯邀风饮,对雨诉衷肠。
日暮雨未歇,无月夜更长。
依稀入梦时,月季落满堂。
此生缘已尽,风雨只独往。”
一曲终了,河面上掌声雷动,众人纷纷叫好,大船边一个声音忽然道:“沈姑娘,是你吗?”那婀娜女子闻声娇躯忽地一颤,半晌没有答话。
林轩听到那男子声音,与穆霜雪对视一眼,穆霜雪双目瞪圆,惊道:“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