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蓉花费几日工夫,做了五六日的干粮,又将一切细软收拾停当,一枝长枪无法携带,她特意精心擦拭一遍,重新挂在了墙上。
林轩见她把祖传的短剑在怀里搂了半日,问道:“娘,这柄剑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剑身上刻着一个‘李’字?”
沈玉蓉道:“轩儿,这是林家祖传的神兵,叫做天问剑,它关系着一个极大的秘密,等你长大些娘再告诉你。”
到了第五日里,沈玉蓉又将屋子仔仔细细打扫一番,用林青木在时攒下的银子买了一辆马车,把书籍、细软与干粮一齐装上马车,和村人道别,锁了房门,带上林轩寻路向南行去。
沈玉蓉带着林轩一路走走停停,干粮将要吃完,这日行到了荆州,看看四下太平光景,便在城南一处竹林旁用银子换了三间茅草屋,两人在此住下。
此处离汉水只一里路程,沈玉蓉在屋后垦了半亩田种些菜蔬,平日里依旧砍些竹子,编就一些竹筐、竹篮等物,拿到集上卖了换些银子过活,林轩则每日里念些书,时时也把那和尚与道人教的口诀诵读几遍。
转眼过了半个月,这日林轩随沈玉蓉一道去集上卖竹器,集市人来人往,到了中午时分,竹器已近售罄,沈玉蓉料想不会再有生意,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忽然一个声音叫道:“二妹!”
沈玉蓉浑身登时一震,只见面前站了一人,圆脸宽额,面皮白净,头戴方巾,外貌是个书生,那人道:“二妹,是你吗二妹?”
沈玉蓉看那人时,刹那间惊得呆了,失声道:“你、你是大哥?”那人身躯亦是一阵颤栗,又惊又喜道:“二妹!果然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人正是沈玉蓉亲兄,名叫“玉方”。
沈玉蓉乍见亲人,眼泪如珠滚落,说道:“大哥,我想你们想得好苦……”那人忍住泪,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到我家里来说话。”
当下帮沈玉蓉带上东西,看到林轩,问道:“这可是你家孩子?”沈玉蓉道:“是啊,现今已是十三岁。轩儿,快来见过舅舅。”
林轩早将这人打量半晌,听到娘亲叫他大哥,已知这人竟是舅舅,道:“轩儿见过舅舅。”正要跪下叩首行礼,却被他拦住道:“不必行这些礼了,孩子,你姓什么?你爹爹呢?你们在哪里住?”林轩道:“我姓林,爹爹他……”
他不知该如何说,沈玉蓉接过话来,道:“他半年前投军去了,我们原来在北方太行山下住,才搬到这里来的。”
沈玉方道:“唉,都怪这世道不仁,十五年前如此,今日亦是如此。”说罢与沈玉蓉各是一声叹息。
林轩心想十五年前自己尚未出世,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以至娘亲与舅舅至亲分离,今日得以偶遇实属缘分。
沈玉方在头前带路,说道:“我在这附近办了一家书塾,平日里教教书,日子倒也过得凑合。轩儿可曾读过书?”沈玉蓉道:“打小我便教他识字,书也读了不少。”
沈玉方道:“如此正好,男儿若不读书,断没有用处的。我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做沈萱,一个叫做沈莹,她们的娘亲走得早,我便叫她们也念些书,明日轩儿也一起来书塾念书吧。”沈玉蓉想来左右无事,便答应下来。
走了约有一盏茶工夫,到了沈玉方所说的书塾所在,只见门侧贴了一幅对联,上联曰:“敢问古今多少事”,下联曰:“尽在诗词文章中”,横联为:“谈古论今”。
现下正是午休时候,沈玉方便引二人到寓所歇息,自去罢了课,又教家中老仆做些午饭一起盛来吃。吃着饭,沈玉方问道:“二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沈玉蓉叹道:“十五年前,父亲因言获罪,我们姐妹三人也彼此分散,我一路流落到太行山下,后来嫁与青木,如今战乱又起,青木因着祖宗遗训,北上投军去了,我想着南方太平些,便带轩儿一路迁徙至此。”
沈玉方动容道:“既然我们兄妹重逢,日后便不消你们再受苦了。”话音一转,又道:“也不知三妹现在何处,她这些年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一边吃一边感慨。
林轩得知自己尚有一个姨娘在世,既感吃惊又觉不解,这两人为何从未听娘亲提起过?
吃**又聊了许久,直到未时时分,沈玉蓉二人起身就要回去,沈玉方道:“二妹,不如你跟轩儿也搬来这里同住,轩儿每日念书也要方便些。”
沈玉蓉道:“我在乡下住得惯了,还是住在城外清净些。”沈玉方不好再说,直送两人到了家里,房前屋后看了一遍,又留下许多碎银,教沈玉蓉添些物事,申时方才起身回去了。
第二日,林轩走了半个时辰路程,到了书塾所在,他不曾到过书塾,走上前去,轻轻推开门,沈玉方已在授课了,屋内五六双眼睛一齐看将过来。
沈玉方道:“轩儿,进来吧。”指着后排一个位子,“你就坐在那里。”林轩应了声是,依言坐了过去。
前座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着红白相间缎褂,显得落落大方,腰间系青色丝带,挂一个紫色荷包,头挽发髻,正拿眼盯着自己,那少年嘴里哼了一声,小声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娃,连敲门都不会?”
林轩回瞪他一眼,再往前面看,却是两个女娃,也正扭头往这边看,都是**岁模样,想来便是沈萱与沈莹两个表妹了。
沈玉方开口道:“今日我们继续读《千字文》,你们跟我念:‘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此后林轩每日到书塾念书,渐也学得不少东西。
不消几日,林轩悉数认识了书塾里一同念书的五六个书生,其中前排那个阔家少爷名叫文昌,文家乃是荆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平日里甚是威风。
另外一个名叫焦永的,小自己一岁,住处离自家不过半里路,两人便一同上下学。那文昌自恃财大,全然一副恶霸模样,常常欺负焦永与林轩二人。
眨眼过了半年光阴。这一日沈玉方讲完课目,对堂下众学生道:“如今你们也都念了不少书,今日我打算考你们一考。我念出上一句话,你们需得念出下面一句,这叫做‘对诗’,谁先念得出便算谁胜。”堂下众人都端坐整齐,全神听题。
沈玉方缓步走下堂,口中道:“第一题:感时花溅泪。” 焦永争先对出:“恨别鸟惊心。”沈玉方点头道:“不错。第二题是本朝开宗词人柳三变的一首词作,今宵酒醒何处。”
林轩当先道:“杨柳岸,晓风残月。”如此沈玉方念了十多个句子,众人或你或我都对了出来。
林轩不耐烦道:“夫子,对诗也太简单了些,您不如出难一点的题目来考考。”沈玉方略吃了一惊,稍一思量,道:“也好,那咱们就来猜灯谜。” 文昌拍手叫道:“好啊好啊!猜灯谜最有意思,灯谜我最擅长了!”
沈玉方低头想了一番,说道:“此乃是王文公的一个灯谜,谜面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个字。”
堂下众人听罢都埋头深思起来,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过了一盏茶时候,沈玉方问道:“可有人想到谜底了?”
众人都不做声,仍是埋头苦思,林轩也无甚头绪,侧眼望见天上挂着一轮红日,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心里忽然一个激灵,笑道:“我猜到谜底了!”大伙一齐看过来,文昌撇撇嘴低声道:“真是**,恁地大惊小怪。”
沈玉方奇道:“林轩你且说,那是什么?”林轩道:“当是个‘日’字吧?”
沈玉方微微点头,道:“林轩猜得不错,正是个‘日’字,你们需得多加努力了。且听下一个灯谜:远看象座亭,近看没窗楞,上面有水流,下面有人行,猜一件物事。”
过不多时,文昌忽然大笑道:“我猜出来了!”众人齐声道:“是什么?”文昌摇着身子道:“是一座亭子!”
沈玉方摇头不语,其余几人均知不对,都埋头苦思。焦永忽然道:“是一顶斗笠。”沈玉方眼光一亮,仍是摇了摇头。
林轩大笑道:“我知道了!是一把雨伞!”沈玉方拍手大喜道:“不错,不错,谜底正是雨伞。林轩,你是怎么猜到的?”
林轩道:“夫子,您说‘下面有人行’,我想这东西应当是用来避雨的,若是座亭子,只能供人坐着玩,要是行走,岂不是被淋透了?斗笠戴在头上,模样看上去虽有几分像亭子,但不及雨伞的九分像。”沈玉方赞声道:“好!说得好!”文昌立时羞得满脸通红。
次日下了学堂,林轩与焦永一道回家去,将到城南门,看见三个人挡在前头,中间一个正是文昌,其余两人作仆从打扮,想来是文昌所带的家丁。
只见文昌嘿嘿一笑,一条半人高的大狗忽然冲上前来,朝林轩二人汪汪直叫,两人吓得连忙后退几步,那条大狗被铁链锁住,上不得前来,张开大口又是一阵狂叫。
林轩二人见事情不妙,立时避向一侧,想从旁绕过去。文昌道:“林轩,焦永,你们这么匆匆忙忙的,干嘛去?”一边说一边缓缓迈步走到二人前面,那两个家丁紧跟在两侧。
林轩、焦永吓得胆战心惊,应道:“回、回家去。”文昌道:“回家呀,那也不用这么着急。我的黑虎许久没有外出狩猎了,想是快要憋坏了,你们要是陪它玩一会,我就叫它给你们让路,你们看怎么样?”手指一指,右边家丁往前数步,那大狗立时蹿上前去,前爪正好扒在两人脚下。二人都是一阵胆寒,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林轩心知文昌故意为难自己二人,此番肯定难以罢手,抬眼看见路旁有一家酒楼,忽然心生一计,高声道:“文昌,依我看,你家大狗是饿了吧?我跟这家店老板熟得很,我去给你要几斤生牛肉来,你答应放我们过去,如何?”
文昌一听便乐,道:“生牛肉?那太好了。不过你说你跟这家店老板熟得很,我可不信。”林轩道:“你不信么?那好,你等着,我现在就进去拿牛肉出来。”说罢轻轻一拍焦永手臂,转身进了酒楼。
不过片时,林轩走了出来,高声道:“文昌,你要的生牛肉来了。”文昌见有两个店小二模样的人走将过来,便喜滋滋地迎上前去。林轩拉起焦永手臂,拔腿就跑。
那两个店小二朝大狗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其中一个点头道:“不错,果然是条好狗,差不多能切二三十斤好肉。”
文昌不解道:“什么二三十斤好肉?我只要五斤生牛肉便够了。”他见二人手中空空,并没有拿牛肉出来,心中甚是不快,道:“快去拿牛肉出来给我家黑虎下肚。”
店小二笑吟吟地道:“哪里有什么生牛肉,这狗是条好狗,值五两银子,一会儿你就有好狗肉吃了。”说罢两人径向大狗走去。
文昌恍然明白过来,大叫道:“上当了!林轩,你居然敢骗我!”回头看去,哪里还有他二人的影子!
原来林轩以进店讨要生牛肉为名,实则告知那掌柜的有条好狗要卖,掌柜便差人来看狗。
文昌费了半天口舌才跟两个店小二讲清事情原委,带着家丁恨恨地去了。
这一日下了学堂,林轩与焦永二人结伴回家,路遇两个乞丐从对面走来,一老一少想是母子两个,穿着都是破烂不堪,头发蓬乱,浑身散发出一股馊味,老的手里捧一个破碗,身形佝偻,似是很久没有进食。这乞丐迈脚踏进一家酒楼,口中道:“老板行行好给些吃的吧,我跟我儿子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去、去、去!丑要饭的,真是晦气!”一个店小二拦在门口,口里大声骂道:“一边要去,别妨碍了大爷的生意!”一边说一边伸手硬将两人推了出来。
那老乞丐哭求道:“大爷,您可怜可怜,给我们些吃的吧,我们两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了,您可怜可怜吧!”
正巧有一人朝酒楼走来,其人衣着光鲜,面上荣光焕发,走路极有派头。店小二一见来了客人,忙推开那对母子,喝道:“去、去!别耽误大爷招呼贵人!”慌忙迎上来人,陪笑道:“哟,文老爷来啦!您里边请!”
林轩与焦永识得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文昌的爹爹文元,两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只见那文元点头哼了一声,眼里如同没瞧见那对母子一般,大步进了酒楼。
“大娘,我这里有些银子,你们拿去买些吃的吧。”林轩二人回过头来,见到一个约摸十岁年纪的少女,正把一个锦袋递到那乞丐母亲手里。少女一身如雪白衣,两人只看到她侧身,一头及腰乌发,面庞似是鹅蛋脸,说话时露出雪白一段脖颈。
那老乞丐打开锦袋,见里面竟装有十多两银子,赶紧道:“姑娘,这怎么行,那么多钱,我们怎么能要,只求姑娘给我们一顿饭吃就行,钱你还是收回去吧。”
少女道:“大娘,钱我有的是,你就拿去用吧。”看一眼小乞丐,又道,“去买点吃的,也给小弟弟买套新衣裳。”
老乞丐顿时感激涕零,说道:“姑娘,你真是个好心人,可是叫我拿什么感谢你呢?”少女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那姓文的好了。”
老乞丐欲要再说,少女转过身便行,步履轻盈如风,片刻间已不见了人影。林轩二人心中都称奇不已,看对母子,捧着钱袋欢喜地去了。
第二日,城里人纷纷传言,说文家昨夜遭了贼窃,有数千两金银被悉数盗去,而且在文家藏宝室墙壁上书下了“一叶飘零”四个大字,文家人自然恼怒至极,一早便报到官府里去了。学堂上,果然见文昌垂头丧气,没有了平日嚣张模样。
这一日早晨,林轩吃**刚出了门,沈玉蓉道:“轩儿,你过来,娘有话要交代给你。”
林轩见她神情严肃,走回屋里,沈玉蓉郑重地道:“今天去学堂,你跟你舅舅说,以后不去念书了。”
林轩不解道:“娘,这是为什么?你不让我念书了么?”
沈玉蓉道:“轩儿,不是娘不让你念书,现如今城里多了许多难民,想是世道又不太平了,娘打算搬家去别的地方。”
林轩道:“娘,我们为什么又要搬家啊?”沈玉蓉道:“轩儿,你听娘说,你爹临走前特地交代,北方乱了就往南方搬,你爹是为咱们好啊,现在这里是住不下去了。你今日记得对舅舅说,教他有空来家里说话。”林轩点点头,依言去了。
到了申时,沈玉方果然来到,沈玉蓉将要搬家的打算细细说了,沈玉方叹道:“我在荆州已住了十年,也不曾见有这许多难民,何止荆州,整个大宋都是越来越乱了,二妹如此想也是好的,你们何时走?”
沈玉蓉道:“就在这几日了,我昨日托人置了一条小船,现在就歇在汉江渡口,大哥不愿一起走么?”
沈玉方道:“萱儿和莹儿都还小,怕是都经不起长途跋涉,想当初我们姐妹三个,一逃就是五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落脚的地方,这城我已住了整整十年,我是舍不得走了。”眼里满是惆怅。
沈玉蓉见劝他不动,只好道:“也好,这天下迟早会有太平的一天,到时候我们兄妹再好好相聚。”
沈玉方道:“是啊,也不知三妹如今在哪里?她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头。”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接道:“二妹,这里有二十两银子,你留着在路上做个盘缠。”沈玉蓉哪里肯收?推辞道:“大哥,你一个人养活萱儿和莹儿两个,日子定也很苦,这、还是你留着用吧。”
沈玉方长叹一声道:“自从父亲过世,这些年我们三个流落在外,作为长兄,大哥实在愧对你和三妹,没能好好照顾你们。”说着语声渐渐哽咽。
沈玉蓉止不住流下泪来,道:“大哥,我们姐妹三个日后定能再相聚的。”到了日落时分沈玉方起身回去了。
第二日天蒙蒙亮,沈玉蓉便起床做饭,早早吃完了饭,把家当收拾一番,只有二三十两银子、一柄短剑、几件衣物,还有些许干粮,都搬上了船。
渡口一片死寂,尚无船家出来营生,沈玉蓉将家当摆放停当,林轩看到这一幕,又想起了去年搬家,不禁又要落泪。
沈玉蓉把他拉上船坐下,说道:“轩儿,你记住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知这两次搬家是为了什么?娘都是为了能让你好好长大啊,这地方越来越乱,所以娘要带你去一个安定的地方住,你知道么?”
林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想起好友焦永,昨日匆匆作别,今后也不知能否再见,泪水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沈玉蓉撑篙起航,一路顺流东去,身后渡口越去越远,渐渐再看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