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究竟何时开始动笔写《聊斋》,没有明显的资料作证,但南游前后至少是他创作的一个高潮应是没有疑问的。从现存的《南游诗草》以及《聊斋》的一些故事来源看,他这一段时间忙于搜集、整理、改写、创作《聊斋》的许多故事。在他南下途中,有诗云“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途中》),显然是与同行的旅人谈论他的《聊斋》故事。在宝应做幕僚期间,有一次收到一封家书,有感而发给孙蕙、刘孔集写了一首诗,诗中说道:“新闻总入狐鬼史[“狐鬼史”原为“《夷坚志》”,此据清抄本《聊斋偶存本》],斗酒难消磊块愁”(《感愤》),则更具体提到了他已经在做把听来的故事整理加工成书的工作。《聊斋》也许最初作者就是想取名为《狐鬼史》的(作者在许多作品后面的议论都叫做“异史氏曰”,似乎也透露了这种消息),大约后来才改变了主意。
幕僚生涯使他来回两次长途跋涉,中间又随孙蕙去过其他城市,这就大大增加了他接触生活的广度;在代孙蕙处理政务的过程中,又极大地锻炼了他的思想深度。而这些,正是他能创作好《聊斋》的重要条件。没有这次南游的幕僚生涯,蒲松龄的创作肯定是要逊色不少的。
康熙十年(1671)秋,蒲松龄急着要回家,主要是想参加第二年的乡试,希望能够走上中举做官之路。他在这年八月参加觉斯、螽斯两侄的邀饮时写了一首诗:“羁旅经年清兴减,消磨未尽只雄心”(《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显然是对中举做官的“雄心壮志”仍抱有希望和信心。一方面对自己的才学满怀信心;另一方面,他还持有孙蕙的一封推荐信,使他不免有胜利在握之感。但是,考试结果仍然是名落孙山。这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以至不顾“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竟然“长腮我自暴清流”(《赠王淑子孝廉》),可见其痛苦之深。他还写诗给孙蕙,哀叹自己命运不好(“我困遭逢数亦悭”),抱怨仕途风波险恶,同时,对自己今后的去向,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并已露出要在文学事业上寻出路的意思(《寄孙树百》)。孙蕙收到他的诗后,即回信表示慰问,对他的推荐信“无灵”表示抱歉;同时,又寄上他自己选的科举考卷,要蒲松龄“敛才攻苦”,即放弃他的《聊斋》创作,专攻八股文,认为这样才有希望成为“第一流人物”(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
蒲松龄对老朋友的劝告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但他似乎终于没能认真去做。首先是他为生活所迫,要解决一家老小的吃饭问题。所以,他落第后就设法找工作,为富贵人家教孩子,同时,努力攻读八股文。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说:“自是以后,屡设帐缙绅先生家,日夜攻苦,冀得一第。”(同上)但是,“一第”终于没有得到,而“设帐缙绅先生家”却成了他后半生的主要内容。他大概换过许多东家,直到40岁左右,才在毕际有家长期逗留下来。
其次是他大概不愿放弃他的“狐鬼史”的创作,难以集中精力去“攻”八股。因为,现存的《聊斋》四百多篇作品,至少在蒲松龄40岁以前已经初具规模。所以,他在坐馆之余,恐怕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写作《聊斋》上,而不是去钻研时文。为了此书,他肯定是“超负荷”工作,以至身体都搞坏了,“四十衰同七十者,病骨秋来先觉”(《念奴娇》),这种未老先衰的悲叹曾多次在诗词中出现。
在蒲松龄近50年的塾师生涯中,他大约做了这样几件事:
首先,当然是教书。40岁以前情况不很清楚;40岁以后,在同乡王村西铺毕际有家坐馆,一坐就是30年。毕家号称“三世一品”、“四士同朝”,声威显赫,虽至毕际有时已经走下坡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乡里还是很风光的。蒲松龄以年俸16两以上银子的微薄收入为毕家教育8个孙子。由于他们的年龄相差较大,蒲松龄在课程设置上肯定要有所区别,因而肯定要增加他的工作量。西铺虽然离蒲家庄不过几十里,但蒲松龄也没办法经常回去,只是春节前后,才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回家与家人团聚。母亲顾不上侍奉,儿子顾不上培养,妻子也无法**,对蒲松龄来说,是很痛苦和不幸的事。有一次,他曾对儿子笏这样说:“我为糊口芸人田,任尔娇惰实堪怜。几时能储十石粟,与尔共读蓬窗前。”(《子笏》)他的内心世界,于此可见一斑。
但是,在毕家也有舒心的事。首先,“束修”虽低,但较之农耕已有天壤之别。30年中,蒲家从常常忧贫愁病、衣食难继的困境逐渐发展到催科不怕,衣丰食足,乃至于添置了几十亩田地,雇佣了奴仆,固然与孩子们长大、勤劳致富有关,但蒲松龄的“束修”无疑是个重要财源。物质生活的逐渐改善,使他解除了后顾之忧,能够致力于他所喜爱的文学事业。
其次,是毕家给他提供了一个比较舒适的读书、写作的环境。毕家虽富贵,却不以富贵骄人,尤其是毕际有去世后,次子毕盛钜主持家政,他待蒲松龄如师似友,使蒲松龄更感到温暖,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从物质条件来说,衣食之外,毕家还有很丰富的藏书,很气派的花园——石隐园,还有一间很好的书房——绰然堂供先生使用。这些,使得蒲松龄在授课之余,有充足的时间和条件用来读书、写作,较之他自己的三间老屋不知要好多少倍。蒲松龄之所以在毕家30年才撤帐,一方面固然是感于主人的一再盛情挽留,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留恋这里的良好环境,希望在此成就他的事业。实际上,《聊斋》的润色、增饰和最后完成,以及蒲松龄其他许多作品的创作,都曾得益于这个良好的环境。
另外,毕家还给蒲松龄提供了广泛结交文人墨客和达官贵人的条件。其中,与王士禛的结交对蒲松龄有着一定的影响。王士禛与毕家有“三四世姻亲之好”。大约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前后,王(士禛)丁父忧,在家居丧期间,曾到毕家,遇到了蒲松龄。两人不顾身份悬殊,竟一见如故,“相逢快语彻清宵”(《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此后,王又两次主动给蒲写信,索要《聊斋》手稿并加以品评,给以高度评价。这使蒲松龄十分感激,视之为知己,并希望他的作品能借重王氏之名得以“游扬而传”。他曾有诗记此次会见:“潦倒年年愧不才,春风披拂冻云开。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字褒疑华衮赐,千秋业付后人猜。此生所恨无知己,纵不成名未足哀!”(《偶感》)可见其激动的程度。
以王士禛这样的京官兼诗坛盟主,对蒲松龄如此青眼相加,无疑大大提高了蒲松龄的身价。因此,要求会见蒲松龄或请他代为作文的人也日渐增多。
坐馆期间,蒲松龄一方面教毕家的孩子,一方面自己仍不忘进取。是否每三年都去参加乡试,未见记载,但他48岁、51岁时两次乡试,分别因为“闱中越幅”和“二场抱病不获终试”而被黜,给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儿子蒲箬说,他在夫人的劝告下,从此不再“闱战”,但实际上在此后他大概还是去考过的,仅从他此后还作有不少“拟表”便可说明这一点。至于思想深处,更是时不时会泛起中举做官的念头。有时看见旁人升迁,甚至得知孙子中了秀才之类的事,也会自怨自艾一番,康熙四十一年(1702),他还在诗中表达了“死灰复欲然”(《寄紫庭》)的意思。这些都生动地展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悲剧经历。不幸的是,好像有其师必有其徒,蒲松龄以满腹才学,不仅不能为自己搏一第,而且也没有教出一个蟾宫折桂的学生。毕家八个学生最好的只是拔贡入监,差的连个正额的秀才头衔都没得到。奇怪的是,他的“教绩”如此之“差”,毕家倒没想到换老师,反而一再挽留他。也许是毕家这些纨袴子弟的确是不堪调教,也许是蒲松龄自己没有钻透时文的精髓,因而“误己误人”,但30年坐馆只得到如此成绩,蒲松龄自己大概心里也不好受。他一方面感激“鲍叔深交念我贫”(《赠毕子韦仲》),另方面对于毕家“岁容南郭滥竽吹”(《南山寿毕年**》),也有些惭愧。《叶生》写一个塾师叶生生时困于名场,死后变鬼倒教出了一个进士及第的学生。作品中叶生说,他这样做是在认“命”的前提下,“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叶生的这些话,大可以看作是蒲松龄的夫子自道。这样写,大概既是一种自我安慰,也是试图自我解脱的一种尝试吧。
可堪告慰的是,蒲松龄不仅在此期间继续增写与润饰他的《聊斋志异》,而且还创作了大量俚曲和编纂了许多面向农村的通俗读物和实用书,为俗文化的传播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这些被文人雅士看不上眼的东西,蒲松龄却能兢兢业业去做,乐而不疲,这恐怕也正是“半生沦落”的结果。倘若他平步青云,做了大官,大概便无缘也无暇顾及这些东西了。就这点来说,蒲松龄个人的不幸,却又成了中国通俗文化的大幸。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底(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说是康熙四十九年才“家居”,见《蒲松龄集》,第1801页),蒲松龄70岁的时候,终于结束了长达50年的塾师生涯。他告别毕家,回到了自己家里,开始了暮年的乡居生活。从这一年到他逝世,虽不过6年时间,却也是大喜大悲,变化多端,日子过得并不平静。
辞馆归家的蒲松龄本想安度晚年,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所以,对于有人请他出去做“学长”,他力加婉拒。但是,他的个性使他对于社会上不公不平之事不能沉默,往往会不自量力地挺身而出,抗争一番。为漕粮之事上书王士禛就是一例。他大胆抨击“积蠹”康利贞,终于使王士禛撤消了对康的支持,为淄川**办了一件好事。当康转而投奔进士谭再生时,蒲松龄再与别人联名给谭写信,希望谭能加以拒绝。同时,他还写信给县令吴堂,要求将康利贞“永行褫革”。仅此一件事,可见蒲松龄的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