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二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被一阵铁器的敲击声吵醒了，声音尖锐刺耳，叮当啷，叮当啷，一下又一下，愈发显得夜的深沉。

我睁开双眼，墙上吱吱响的灯管发出耀眼的白，支起头，看见二叔趴在床的另一头写字。外面呼呼地刮着风，接着“啪嗒”一声响，什么东西被风吹落地的声音。

台风来了！我内心一阵激动。我喜欢台风，坐在屋里往外看，觉得“呼哩哗啦”的大风大雨好好玩。这座叫澄海的小城，夏天总是刮台风，不光夏天刮，有时秋天也刮，每年我都盼望台风来临，为此二叔说我是个怪人。

铁器的敲击声还在持续，一股烧焦的塑料味扑鼻而来。味道好难闻，我忙拿个指头堵住俩鼻孔，心想一定又是机器里的料筒被脏东西堵住了，楼下上班的人在拆料筒。感觉脖子有些酸了，我把支愣着的头落回了枕头上，静静地听外面的风声。

二叔轻咳了两声，又接着写。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发现二叔老喜欢趴在床上写字，厂里的叔叔们说他经常和一个叫裴珮的人通信。裴珮这个人的名字好怪，笔画多，好复杂，没我的名字好写好记。七岁的我认识的字不多，“裴珮”这两个字是叔叔阿姨们告诉我的。每次来信了，他们就会高高举起一封信，叫嚷着说，韩凌风，你马子裴珮又给你写信了，这回必须请客！二叔赶紧把信夺下揣进裤兜里，然后佯装去上厕所。

每回收到裴珮的来信，二叔的精神头就很好，干活走路也哼着歌儿。我一直很奇怪，裴珮前面为什么要加上“马子”两个字呢？我问过一个叔叔，叔叔笑着说马子就是马子，你一个小屁孩问这个做什么？我就想，这个叔叔肯定也不知道马子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又问另一个阿姨，阿姨说马子就是女朋友，裴珮是你二叔的女朋友。我知道后就笑，原来女朋友也可以叫马子，大人们的世界**有意思。

厂里的叔叔阿姨们时不时从兜里拿出个苹果，或从背后亮出一根冰棍儿给我，变魔术似的。老板娘有时摸着我的头，小声叹气说，多可怜的孩子，这样小就没了父母。我对自己父母的印象有些模糊，父亲有点像二叔，高大的个子，同样也有一头微卷的头发。母亲的个子矮小，说话时细声细气的，爱笑。那年春天，我父母来这座城市打工的路上遭遇车祸死了，我还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好大，像天兵天将一起泼的洗澡水，天地混淆，白茫茫一片。我在医院的太平间看见父母躺在白色的床上，他们紧闭着眼睛，脸色雪白雪白。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妈妈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白色的东西常在我梦里出现，有时白雾一样轻飘飘的，有时又隐约看见白雾后面一条大蛇在慢慢蠕动。每次被吓醒，二叔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二叔，半年前来到了这个工厂。厂房是用竹子和石棉瓦搭盖起来的，分两层，楼下是生产车间，并排放着五台油乎乎的手摇机；楼上是工人门睡觉的地方，男女隔开，都睡大铺。老板对二叔不错，叫来搭棚的师傅，隔了一个小间给我和二叔住。老板说人多一起睡会影响我的睡眠，还说小孩睡不好觉不长个子。这个老板姓冯，因为他的鼻子长得**一般人的都高，所以私下里有些员工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高鼻。工人们给自己的老板取个外号是很正常的事，很多时候并不是出于恶意，就是觉得有意思，叫起来有特点，也方便。有些老板的名字员工记不起来，外号倒是叫得叮当响，**如北门有个老板叫乌蛇，南门有个叫**，东门有个叫门板，老乡们聚在一起一说，大家就知道了。我二叔不喜欢叫别人的外号，更不会给别人取外号了，所以认识的人都说他有教养。

工厂里，叔叔们的工作是在手摇机旁边忙碌，每个班八小时，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来回轮流。在我看来，他们工作好像是在玩，首先把料斗里的塑料往料筒里轻轻拨下去一些，再拿一根铁丝“嚓嚓嚓”地把料送进料筒里，然后踩着机子的边沿上去，双手用力压住一根大约两米长的铁棍，人随着铁棍一起跳下来。这样，前面料筒里用煤油灯烧熟的料就被挤压在模具里，一个产品就出来了。夏天热，他们就光着膀子在手摇机旁，一次次地上去跳下上去又跳下，弄得满身汗，练武功似的。阿姨们围坐在装配台的周围，每个人手里拿着工具，“咔哒咔哒”几下，就弄出一只小鸟或一辆小汽车来。我觉得这个地方**我们老家柳树**好，老家的小孩没玩具玩，而我呢，每天都有玩不完的新玩具。

二叔平常很少说话，大家都说他是个老实人。****经常对我说，做人要老实，不能耍滑头，不能使坏心眼。厂里没活干的时候，二叔就带我出去逛街，我们每次出去，都要经过北门的一个旧书摊，二叔蹲下看看这本翻翻那本，有时也会买下一本。我常常觉得二叔看书的时候很舒服，他躺在床上或坐在床上，一行一行仔细地看，看完一页就翻下一页，静悄悄的很入迷。有时看累了，就见他伸伸腰，随手端起放在床头边凳子上的陶瓷水杯，“咕嘟咕嘟”喝上几口水。一次我问二叔，书很好看吗？二叔摸摸我的头，说好看。二叔还说，要是家里有钱的话，他指定可以考上大学。说这话的时候，二叔抬头看着远方，仿佛他所说的大学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我不知道大学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从二叔的表情里知道他喜欢大学。于是我说，以后我要考上大学。二叔很开心，抱起我在空中转了几圈，我晕乎乎地听到他说，要是小雨考上了大学，二叔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读完。

二叔干活时不偷懒，所以每个月他领的工资都**别人多。可是二叔的钱还是不够用，时不时问厂里的人借钱。我感到纳闷，二叔的钱到哪里去了？我问二叔，你老喜欢借钱，你自己的钱呢？旁边一个阿姨“扑哧”笑出声来，她说小雨，你小小年纪就管起账来了？停一会儿她又说，你吃的穿的谁给你买的？我说是我二叔呀。阿姨说，还算你有良心，知道是二叔买的，你二叔养你容易吗？以后要记住你二叔的好。我看看阿姨，又看看二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很深了，隔壁有人在悄悄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窸窸窣窣”的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楼下的叮当啷声没有了，烧焦的塑料味也渐渐淡去，有个叔叔轻轻吹起了口哨。外面的台风没头没脑地刮个不停，像有无数只怪兽在格斗，还伴有“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二叔还在埋头写，我很羡慕他脑子里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写。我又想睡了，眼皮慢慢地自动合上，直到天亮二叔叫我起床。

台风刮了一夜，早上起来风停了，外面的路上一片狼藉，低洼积水处堆积着树枝、树叶、**子、废塑料等杂物。在路边的早餐店吃稀饭时，二叔说这个台风不大，要是大台风树木也会吹倒。我抬头看路旁的树木，确实没有倒下去的，只是稍微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我自言自语说，要是能刮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台风就好了。二叔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了一句，怪人。

去学校要经过邮电局。邮电局我进去过几次，那是和二叔给****打电话的时候。柳树**虽说是个镇，可是镇上有电话的人家很少，每次给****打电话都要费一番周折。****在镇上有个固定的摊位，每到圩**就会出来卖一些瓜子、糖果和自家母**下的**蛋。****摆摊的附近没有电话，要走五六分钟的路程才有电话，那是一家杂货店，二叔认识那个老板，给****打电话就要麻烦杂货店老板去叫。****的腿脚不方便走路慢，所以二叔就要先通知杂货店老板，说好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再打。电话费很贵，二叔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挂了，等差不多****来了的时候再打过去。

邮局旁边有个报刊亭，二叔买了张邮票，他在邮票的背面沾了点唾沫，然后贴在信封上，转身把信投进张开大嘴的邮筒里。我问是不是写给裴珮的。二叔说是的。

我说，你二十一岁就有女朋友了？

二叔说，不是女朋友，是同学。

我又说，他们都说裴珮是你的女朋友。

二叔看我一眼，露出一行洁白的牙齿，笑了。

2

肖斌有时候叫我“拖油瓶”，我不知道拖油瓶是什么意思，可我觉得拖油瓶这三个字太难听了，让我想到搁在老家灶间里的那个塑料油瓶，黑乎乎，油腻腻，难看死了。我认为肖斌有意在给我取外号，于是我生气地说，我叫韩雨，你才是拖油瓶。肖斌就笑，拿手刮我的鼻子，故意气我似的又叫了我一句拖油瓶。我很想叫他丑企鹅，因为他走路的姿势，很像我在黑白电视里看到的企鹅，扭着屁股一摇一摇的，丑死了。

我不喜欢肖斌，可是他又经常来找我二叔，还时不时惹我生气。他不但惹我生气，还惹女孩子生气。有时看见走在路上的女孩子，他会笑嘻嘻地上去跟人家搭话，人家不理他，他还死死纠缠，或者拿手在女孩子的脸上摸一下。女孩子就像见了鬼一样跑开，仓皇地丢下一句，**！二叔也叫他**，但他不生气，还嘻嘻哈哈笑。我一直不明白，二叔这样的老实人，怎么会跟肖斌这个**一起玩呢。有时候肖斌买的东西我不吃，可他偏偏又爱买东西给我，见我不吃他的东西，肖斌对二叔说，这小屁孩排斥我呢，饿他几天看还吃不吃。

我白他一眼，大声说，饿死我也不吃你的东西。

肖斌笑，二叔也笑。然后二叔说，肖斌，连小孩子都看不起你，你不感到自己可悲吗？

肖斌不屑地“嘁”了一声。

二叔和肖斌在一起，说得最多的就是女孩子。一提到哪个工厂有漂亮的女孩子，肖斌**刺的脸上就泛着油油的亮光。看他拿手去挤脸上的小痘痘我就想笑，笑他又在想女人了。因为我听人说过，男人脸上长痘痘就想女人，女人脸上长痘痘就想男人。肖斌不知羞，在众人面前弄自己脸上的痘痘，就等于告诉大家他在想女人。我不想女人，一点都不想，所以我脸上光溜溜的一个痘痘也没有。我偏头看二叔，见他脸上也有两个痘痘。看来二叔也想女人了，要不他怎么会没**没夜给裴珮写信呢？还说是同学不是女朋友，看来二叔有时候也不老实。不过，二叔想女人我不反对，肖斌就不一样了，看到他对女孩子嬉皮笑脸，我就不舒服，感觉怪怪的。二叔有时说我是个敏感的孩子。我不知道敏感这个词好不好，但我相信，二叔肯定不会把不好的词用在我身上。后来一听到别人说“敏感”两个字，我就认为是夸奖的意思。

二叔还说杜薇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文静这个词好听，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过我知道文静的人怎么样，就是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杜薇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一见到像杜薇这样的女孩子，我就说，这是个文静的孩子。大人们听了就笑，就夸我，说我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文气的话来。

杜薇**我小一岁，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就认识，她****经常带她到我****摆摊的地方来玩。她有两个姐姐，她父母希望再生一个弟弟，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她父母都出来打工。杜薇一家三口租住在西门的一间破屋子了，屋子很小，吃饭睡觉都在一起。**妈常抱怨，说屁大的一间屋子每个月也要四十块钱租金，还不如老家圈猪圈牛的地方大。

杜薇对我说，她怕那间屋子，说夜里睡觉时有鬼在屋里走动。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是**的吗？

杜薇认**地说，骗你是小狗。

我说，鬼是什么样子的？

杜薇说，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婆，穿的衣服我从来就没见过，还戴一个黑色的圆帽子。

听杜薇这样说我害怕了，夜里都不敢去她家里。我把这件事告诉二叔，二叔却不信，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相**之下，我还是更相信杜薇说的是**话。要是世界上没有鬼，大家怎么会怕鬼呢？肖斌知道我和杜薇怕鬼，故意给我们讲鬼故事，有时候讲着讲着突然跳了起来，还哇哇乱叫，**似的，一回都把杜薇给吓哭了。

肖斌上班的地方二叔带我去过，和我们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用竹子和石棉瓦搭盖的。不同的是他们的机器不一样，说是半自动的，**手摇机轻松得多。有时听到二叔说累，肖斌就有点神气地说，手摇机当然累，我们的半自动多舒服，坐在机器旁边就可以。又说，要不你也来这里做，我跟老板说说，他肯定要你。二叔摇摇头，没答应。肖斌神秘兮兮地对二叔说，我们厂里还有好看的。他把“好看的”三个字说得很重，有故意强调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好看的就是看女人光着身子洗澡。肖斌他们睡觉的地方在楼上，下面就是女人的洗澡房，楼板是木制的，不知道是哪个人用刀子在木板上挖了一条手指大小的缝隙，平时用**席盖住，等有人进去洗澡了就揭开**席，趴下身子拿一只眼往下瞅。

肖斌嬉笑着说，在这个厂里，想看哪个女孩洗澡就看哪个女孩洗澡。他压低声音告诉我二叔，说谁谁谁的屁股白，谁谁谁的**子大。

二叔挖他一眼，他立马住口，看我一眼，笑了，说了一句儿童不宜。

我在心里骂了肖斌一句**。

记得二叔跟肖斌上过他们楼上，不知道二叔有没有看女人洗澡。我想二叔肯定没偷看，我相信他，因为没人说过他**。

我把肖斌的种种“丑行”都告诉了杜薇，杜薇开始笑，然后骂肖斌是个大坏蛋，臭**。杜薇也不喜欢肖斌，我们俩都不叫他叔叔，背地里还给他取了个“**企鹅”的外号。一次肖斌把我惹哭了，我随口就叫了他**企鹅。他大笑，说我怎么就**了怎么就企鹅了？

杜薇站在我这边，红着脸大声说，都看女孩子洗澡了还不是**呀？

肖斌笑着说，那企鹅呢？

我接口说，你走路就像企鹅。

肖斌听后摇头叹气，说，不能小瞧了这两个小不点。

二叔也哈哈大笑，说你肖斌还**是一只**企鹅！

二叔和裴珮通信的事肖斌也知道，他对二叔说要把裴珮从老家叫来，俩人在一起才好，纸上谈兵没意思。写信就能写来老婆？鬼才信呢。又说，信里说得再好，不如睡上一觉。

二叔看着肖斌笑了笑。

肖斌接着说，笑什么？你不相信就继续写吧，终有一天会把人给写没了。

二叔说，这是你的**理论。

3

跟肖斌相**，我更喜欢韩东明。他的个子高高大大，常年留着一成不变的短发，大人们管这叫“板寸头”。他坐着的时候，我喜欢玩他的头发，拿掌心往他的头发上轻轻按，头发硬硬的，刺在掌心上酥麻麻的感觉。二叔告诉我，韩东明**他大一岁，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是最好的朋友。二叔还讲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他说那个时候柳树**还没装电灯，家家户户点煤油灯，一到晚上外面就黑乎乎一片。到了瓜果成熟季节，他们就去偷，偷李子偷西瓜。有月亮的时候，水一样的月光洒满瓜田，瓜苗上的露珠凉沁沁的，他们拿手指头敲西瓜，咚咚咚响，听声音就知道哪个成熟了哪个还没成熟。天气热了他们就去河里游泳，能在水里一连扑通上好几个小时，起来后眼里到处是雾蒙蒙一片。

我没偷过瓜果，也不会游泳。我羡慕二叔会游泳，但偷瓜果我就有些疑惑了。我问二叔，偷瓜果没被人家抓到过吗？

二叔说，没人抓，就是看到了也不骂你，最多就说不要摘太多浪费了，够吃就行。又补充说，柳树**是这样，别的地方就不晓得了，不过人家的东西终究还是不要去偷为好。我点点头，**一声，表示听懂了他的意思。

韩东明上班的地方有一条江，由于我想学游泳，就经常缠着二叔要去东明叔叔那里。第一次下江水我很害怕，二叔抱着我的腰，让我在水里瞎扑腾，扑腾了一阵子二叔的手松了一下，我就感觉身子往水里沉，刚开口想叫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二叔忙把我抱起。咸咸的江水吃进肚里好难受，我哇地哭了起来，更让我生气的是，二叔还一个劲地笑。韩东明说了二叔几句，意思是说不可以这么快就放手。韩东明抱起我再次下水，他说，让东明叔叔来教你，现在我不放手，我保证教会你游泳。

放暑假了，我在韩东明那里住了好些天，他做的活儿是给玩具喷漆，睡觉的地方同样也有臭臭的味道。只要有空，他就带我去江里学游泳。后来我**的学会了游泳，而韩东明却丢了一辆自行车。我们游泳时，自行车放在江岸边，虽然上锁了还是被人偷去了。这地方越来越乱，丢自行车的事常有发生，连本地人的也接二连三地丢失。韩东明说，本地人不喜欢我们外省人，认为我们扰乱了他们的正常生活，还给我们这些人起了个通用的名字，叫“外省崽”。接着，韩东明看着二叔，快速地用本地话说了一句外省崽。回头又对我说了一句。他还教会我一些本地人骂人的话。

听说我学会了游泳，杜薇也嚷着要学游泳，还说要我教她。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下水羞死人。

杜薇说，我不怕羞。

我说，你不怕我怕，我抱着你人家会笑我的。

杜薇就皱皱鼻子，哼了一声，说，不教就不教，不跟你玩了。

我知道这是杜薇说的气话，她每次不高兴了就这样说。她不跟我玩又跟谁玩呢？没有人跟她玩。我给她玩具还教她写字，我就是她最好的朋友，除了我没有人会对她这样好。她的爸爸会吼她，她的妈妈会打她，每次让妈妈打了她都会告诉我，说**妈不喜欢她，就想着生个小弟弟。说着说着杜薇就大人一样“唉”了一声，说，要是我有小****就好了。

我说，你有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可是我没有爸爸妈妈姐姐。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就想哭，**了一下还是没**住，大声地哭出声来。

看我哭，杜薇也跟着哭。

我说，你哭什么？

杜薇说，看到你哭我就**不住想哭。

我替杜薇擦眼泪，手指碰到她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觉得杜薇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

黄昏时分，韩东明和肖斌每人骑一辆自行车来找我二叔，说是去东门一个厂里看女孩子。

肖斌说，那个厂有十多个女孩子跟我们是同一个县的，咱们去看看，每人挑一个出来，带她们去看电影。

二叔不想去，叫他们两个去。

韩东明说，去看看也好，说不定里面有你中意的女孩。

我抢着说，我二叔有马子了，才不跟你们去呢！

肖斌嘴里斜斜地叼一根烟，冲我吼，你懂个屁，八字还少一撇。说完拉起二叔就要走。

二叔回头看我一眼，问我去不去。

我想去，也不想去，想去的是外面有许多好看的东西，不想去的是肖斌在我讨厌他。

韩东明笑着说，带小雨去，让他也早点学会泡妞。

城市的夜很好看，到处灯火通明。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风在我耳边呼呼响，一盏盏路灯被甩在后面。我们过大街穿小巷，十多分钟后在一个工厂门口停下。这地方我没来过，看看四周同样是竹子和石棉瓦搭成的厂房。我感到奇怪，这里难道没有瓦吗？又想，可能柳树**的瓦匠师傅们，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烧瓦。

工厂门口拴着一只大黑狗，看我们来了就呲牙咧嘴拼命地叫，两只前脚高高扬起，拴它的铁链被它转得“哗啦啦响”。我害怕，扯着二叔的衣服不敢**前。肖斌支好自行车，想进去又不敢进去，他用脚跺了几下地面，企图吓住大黑狗，没想到大黑狗叫得更凶了，看它那架势非撕了肖斌不可。肖斌后退了几步，用本地话骂了一句，我没听清楚，好像骂的是什么“来狗**”。我偷偷地笑，没想到肖斌这个**也会怕狗。

没办法，肖斌只好在门口扯开嗓子喊一个人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出来了，看样子她和肖斌熟。奇怪了，肖斌在她面前变得规矩了，还说了些影响你上班不好意思的话。女孩笑了笑。灯光下，我看见她脸上有几粒白点点，但不是痘痘。我想，要是肖斌想找她做女朋友肯定不可能，因为她没痘痘，没痘痘就不想男人，所以肖斌没戏唱了。

女孩透过肖斌的肩头，偏头看了我们一眼，说，都进来吧。女孩拿手摸了一下大黑狗的头，也**奇怪，大黑狗就不叫了，乖乖地退在一边让我们进去。我还是害怕，觉得它会突然冲上来咬人。二叔把我抱了起来。

进了大门，经过一个放着很多模具的房间，我们来到了他们说的装配车间。车间很大，里面有好几十人在干活，大部分都是女的，有几个男的在打包产品，手动式包装机被他们弄得“咔吱咔吱”响。他们抬头看我们一眼，又俯身忙手里的活儿。那个长发女孩给我们搬来了凳子，肖斌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见他坐下又站起，嘴里说着不用坐不用坐。肖斌平时是最喜欢坐的，有好几次还跟我抢凳子坐呢。他不坐我来坐，我把肖斌屁股底下的凳子挪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坐了上去。肖斌光顾着说话，没注意我搬开了凳子，等他坐下去的时候，屁股重重地落在地上，两脚朝天。大家就**不住笑了起来。我想肖斌肯定会骂我，就赶紧**近二叔，闭上眼睛等他开口骂。可是肖斌没骂我，只说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玩恶作剧。我给他做了个鬼脸，很开心，终于赢了他一回。

大家笑过之后把目光向我投来，说我长得白净可爱。旁边一个女孩和我说话，她说，你爸爸妈妈呢？我看着她哑巴一样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爸爸妈妈死了。

韩东明拿手指点了一下我二叔，他说，这是他二叔。我怕肖斌说出来，不过最后他也没说。看肖斌还站着，不知为什么，我就主动把凳子让给他坐。肖斌笑了笑，摸一下我的头，说，我不坐你坐。我忽然觉得，今夜的肖斌不是以前的肖斌了。

一个叫杨玫的女孩，从她的桌子底下拿出两根香蕉给我。我没接。她微笑着硬是把香蕉塞给我。我看一眼二叔，见他点点头。他说拿着，谢谢姐姐。吃香蕉的时候，我时不时拿眼看杨玫姐姐。她的牙齿好整齐好白，清瘦的脸蛋光洁红润，很好看。我想这个姐姐一定是个好姐姐。吃完一根香蕉，我再次说了一声谢谢杨玫姐姐。大家又抬头看我，说这孩子**聪明，还记住了人家杨玫的名字呢。杨玫的脸红了一下，她飞快地瞟我二叔一眼。可是我没看见二叔看她。

4

二叔很久没收到裴珮的来信了。两个经常通信的人突然就中断了音讯，别说二叔不习惯，我也有些不习惯。我喜欢看二叔收到来信时的喜悦心情，喜欢看到二叔写信时埋头认**的样子，就是连二叔拿邮票沾唾沫贴在信封上的动作也觉得好看。二叔给裴珮连续写了两封信，结果都不见回复。没回信二叔就不写了。不写信的二叔更少说话了，也不哼歌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焉巴巴的。他还会带我去北门的旧书摊，不过买的书**以前多了。下班没事了他就躺在床上看书，有时见他看几行就看不下去，把书扔床上。

我说二叔，你是不是想裴珮了？

二叔有一说一，没瞒他的心思，回答我说，想，怎会不想呢，我们通信三年了，你说她怎么突然就不给我回信了呢？难道她出什么事了？不理我就不理我，希望她没出事。

我说，她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她呢！

二叔说，你还小，不懂的。

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悄声对二叔说，二叔，我喜欢杨玫姐姐，叫她给你做女朋友吧。你喜欢她吗？

二叔笑了，说我人小鬼大。

我又说，杨玫姐姐可能也喜欢你，我发现她老是看你。

我的这句话像一枚针一样刺到了二叔的后背，他极快地向前挺了挺身子，睁大眼看我，说，小雨，你早熟。

我问早熟是什么意思。二叔就把早熟的意思告诉我。我说这不好吗，我就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快点懂事。

二叔说，早熟和长大是不一样的，再说了人不能急于长大，要自然长大才好。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拔苗助长的故事吗？人和庄稼的意思都差不多。我看着二叔，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叔躺在床上想心事，我也躺在床上想心事。我不知道二叔在想什么，我猜他不是在想杨玫姐姐就是在想那个没给他回信的裴珮。二叔有一本天蓝色的笔记本，很厚，里面大部分记着他每天上班做的产品数量。有时还写上几句话，**如，太阳每天都是新的，生活充满无限的乐趣。又**如，夜已深，睡意无，睁眼看棚顶，烦烦烦，失眠的滋味**难受！有时也有我的名字在里面，有一句是这样写的：工作累一点没关系，生活艰苦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小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后面有三个感叹号，看到这三个感叹号我就**不住要笑，二叔**有意思，我还没见过一句话后面有三个叹号的。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女孩的照片，圆脸，小眼，一只手**近耳朵边，偏着头，伸手指做了个剪刀的姿势。二叔告诉我，她就是裴珮。在没有见到杨玫姐姐的时候，我觉得裴珮长得还不错，可是现在看来，她**杨玫姐姐差远了。

我对二叔说，二叔，裴珮没杨玫姐姐好看。二叔笑了起来，停了一会儿才说，漂亮的人你不一定就喜欢，你喜欢的人不一定就漂亮。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睡觉！

二叔绕口令似的，**把我搞糊涂了。

二叔不做声了，不知道他睡了没有。今夜全厂的人休息，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我闭上眼睛，听到楼梯口有两只老鼠在打架，其中一只还“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恍惚间，我看见二叔怀里抱着好多信，都是裴珮写给他的。又好像在大街上，二叔牵着我的左手，杨玫姐姐牵着我的右手，三个高矮不一的人影在地上慢慢移动......不知不觉，我便沉沉睡去。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了。这天午后，我穿着二叔给我买的新外套，坐在厂门口晒太阳。天空很蓝，白云飘荡，一群鸽子从屋顶飞过。隔壁人家的录音机在唱歌，声音很大，有个男人老重复唱一句：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一个穿绿衣服骑**车的人在巷口出现，我认得他，是送信的。人还没**近我就大声问，有我二叔的信吗？送信的人停下来，一边在包里翻一边问，你二叔叫什么名字？我说，韩凌风。

送信的人说，是有一封。说着把一封蓝色的信递给我。我拿起信跑进工厂，对正在干活的二叔说，二叔快来，裴珮给你写信了！

这封通过我的手交给二叔的信，给二叔带来失望。看到二叔看完信黯然伤神的样子，我**后悔接了这封信，早知道这样我就把它扔掉好了。我问二叔裴珮在信里说了什么，二叔没说，叹口气，最后说了一句：这样也好，希望她过得幸福快乐。

许多年以后，我看了这封信的内容，那是二叔在病房里给我看的。当我看完信里最后一枚句号时，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