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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树湾还是一年前的柳树湾。雨停了，没有风，天空灰暗低沉。寒冷天气，路上行人稀少，偶见几个人缩着颈脖，双手**兜里，懒懒地走着。道路凹凸不平，没积水的地方一片稀泥，留下杂乱的脚印，二叔叮嘱我脚下踩稳当一点。路过奶奶的摊位，两张木凳和一张椅子堆在一起，上面盖了一张破旧的白色塑料水纸。不是圩日，看不见摆摊的人，也没见到认识的人。
推开油漆斑驳的木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奶奶一个人坐在火炉旁烤火，听到开门声，她慢慢抬起头，似乎是被开门声惊醒的。我想奶奶一定是在瞌睡，她有瞌睡的习惯。奶奶把头抬高，外面的光线就把她的脸分成了两半，一半苍白，一半暗淡。我喊了声奶奶，就往她怀里扑。
小雨？奶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看看我又看看旁边的二叔，说，凌风，你们怎么回来了？
妈，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们要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天天惦记。二叔说，妈，脚怎么样了？
脚啊，还那样时好时坏，它想痛的时候就痛，没个时间。奶奶摸着自己的双脚说，风湿就这样，年轻的时候也痛过，不过那个时候没像近两年一样痛得厉害、痛的次数多。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年都过了怎么又回来了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抢着说，奶奶，二叔回来是要娶杨玫姐姐呢！
二叔瞪我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忘了我叮嘱过你这个小喇叭不要乱广播了吗？
杨梅，哪个杨梅？奶奶看看我又看看二叔，见她脸上的皱纹高兴地跳了跳。
是杨玫，不是杨梅，我听奶奶读错了音，纠正说，玫瑰花的玫，不是可以吃的那个杨梅。奶奶，就是跟我们一起去看海的杨玫，以前我和二叔打电话的时候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奶奶说，没忘记，我还没老糊涂。记得你们那个时候也没说人家叫什么名字呀。又说，杨玫，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好女孩。
我说，杨玫姐姐可好了，她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昨天夜里还住她家里呢。她家在我们县城里，住的是楼房，不是我们这样的瓦房。
奶奶说，她条件那么好，会看上我们这除了山还是山的地方吗？
我说，会的，杨玫姐姐说过不怕山，她还答应过我过几天来看我呢。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笑了。突然又说，光顾说话了，还没吃午饭吧，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说着起身捶捶背，一步一步向灶间挪去。
二叔看着头发白了一半，弓着身子出去的奶奶，叹了口气。
奶奶出去后，二叔看着我说，你这个小喇叭什么都不懂，我和杨玫姐姐的事情别跟任何人讲了，记住没？
我说，为什么不能说？对大叔大婶也不能说吗？二叔说也不能。
晚饭后，大叔打着手电筒来了，他一进门就把我高高抱起，说小雨长高了也重了，大叔快抱不动了。
大叔的胡茬扎到了我的脸，我说大叔，你的胡须扎人疼，怎么不剃掉呢？
大叔赶紧说，大叔听小雨的，回去就剃，回去保证剃！放下我，回头对二叔说，过年了怎么又回来？有事吗？
二叔咧嘴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想回来看看，现在回来车费也便宜些。
我很想告诉大叔，二叔回来是要娶杨玫姐姐。可是二叔说过不能说，我只好强忍着不说了。我就感到奇怪，二叔为什么要保密呢？
大叔说，听东明说你在那边谈了个女朋友，是吧？
二叔说，只是认识，谁知道以后怎样。
大叔又说，听说那女孩很不错，也没回来过年，你这次回来她知道吗？
杨玫姐姐都和我们一起回来的呢！我脱口而出，说完赶紧捂住嘴，看二叔一眼。
大叔的眼睛一亮，说，这样最好，看来事情成了一半。改天我们去拜访一下她的父母，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柳树湾是最好的结婚年龄。
过些日子再说吧。二叔说。
奶奶在灶间叫我，我跑了出去。
第二天。二叔带我去了韩东明家和杜薇家。韩东明家的房子里里外外用白灰刷了一遍，亮堂堂的。他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笑眯眯地说，把房子弄好看了才有介绍婆来给东明介绍妹子。
二叔说，不用介绍婆，他自己会去找。
韩东明父亲说，他自己能找就最好了，省钱也省事。
杜薇家的三间瓦房被弄得乱七八糟，像刮了一场台风。屋里的积水过脚腕了，只有灶间还算干爽。杜薇的两个姐姐在灶间木桌上写字，奶奶弓着身子，拿根竹筒鼓着腮帮子往灶膛里吹气。柴禾被雨水淋湿了，屋里都是烟雾，呛人。
二叔从兜里掏出顺子叔叔给捎回来的钱递给杜薇的奶奶，又从我手里接过两包装在薄膜袋里的饼干放在木桌上，对杜薇两个姐姐说，饼干，拿去吃。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笑了笑，手往前伸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二叔说，怎么不叫人来把房子修一下？
杜薇奶奶说，不修了，修好了计划生育的人来了又会弄坏。我们晚上挤在顺子弟弟家里，只在这里煮饭吃饭。哎，希望秀秀这回肚子里的是个男孩。你看，为了生个男丁，弄得家不像家了。
我和二叔刚踏出灶间的门槛，就听到杜薇的两个姐姐在争抢桌上的饼干。我看二叔一眼，说，她们两个饿了吧？二叔说，饿了，也馋了。
二叔还带我去了爷爷的墓地。春天了，虽然天气还冷着，山上的一些野花还是开了。二叔拔着坟前的野草，对我说，爷爷在这里一睡就是八年，感觉过得很快，也很慢。说着眼睛看着远方，好像在回忆那些已经远去了的记忆。
坟头上长满了野草，远看像一个小小的土坡，没人会想到是一块坟地。我是最怕坟地的，尤其是那种还插着花圈的新坟墓，我不敢看，遇到了就低头快步跑过去。可是，眼前爷爷的坟墓我却一点儿也不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知道是自己的爷爷吧。爷爷给我的印象永远是挂在墙上的那张放大了的黑白相片，戴一个灰色帽子，脸上没有笑容，很严肃的样子。二叔说过，爷爷外冷内热，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二叔曾经告诉过我，说爷爷是个篾匠，他的手艺在柳树湾数一数二。他是去山上砍竹子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
一阵山风吹来，身上冷飕飕的。二叔说，再给爷爷磕个头我们就回去。
我惦记着杨玫姐姐来，奶奶也念叨着，二叔没说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也在想着杨玫姐姐。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杨玫姐姐还是没来。我和二叔在田地里看大叔栽培的西瓜秧苗。我说二叔，杨玫姐姐是不是忘记来看我们了？
二叔说，不会忘记，她说过会来就一定会来，你别老念叨。
我说，怎么还不来呢？
二叔起身，有点紧张地对我说，小雨，杨玫姐姐真的给你念叨来了，你看，
我不信，说二叔骗人。二叔说，不信你抬头看看。我抬起头，果真看见杨玫姐姐正向我家的方向走去，她前面有个女孩，我认得是云子，她应该是给杨玫姐姐带路的。我上了田埂，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杨玫姐姐，杨玫姐姐。回头，见二叔被我甩得老远。
进门时二叔对杨玫姐姐说，怎么不叫我去柳树湾的小站接你？我家这地方亏你能找到。
杨玫姐姐牵着我的手对二叔说，我怎么叫你去接，你又没留电话号码给我。我只能问了一个人又问一个人，问到最后终于有人给我带路了，看来你在柳树湾的人缘还不错。
二叔笑笑说，我附近的邻居都没装电话。
不远处，有过路人停下脚步朝我们这边看。
奶奶看到杨玫姐姐，脸上就挂满了笑，干活走路好像比以前快了。我猜想，奶奶一看到杨玫姐姐，她的脚就自动好了，就不痛了。看来杨玫姐姐是专治奶奶脚痛的医生。
天气转晴，也暖和。晚饭后，月亮爬上了山头。二叔要带杨玫姐姐去外面走走，我闹着要去，奶奶不让我去，杨玫姐姐说想去就走吧，说着牵起我的手出了门。
远处的山峦被月光照得朦朦胧胧，我们走在一条白色的泥土路上，路边草丛里时不时传出虫子“唧唧唧唧”的鸣叫声。杨玫姐姐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好清新的空气，好美的夜色！
我们站在木板桥上，河水静静地流淌着，远处的灯光倒影在水里影影绰绰。二叔说，你来这里你爸妈知道吗？
杨玫姐姐说，他们不知道。
二叔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杨玫姐姐说，告诉他们就不让我来了。笑了笑又说，我跟他们说是去同学家玩两天。
没听到二叔说话。我坐在桥板上想到了杜薇，以前我们白天也经常来这里玩。记得杜薇还说过，要是会游泳就好了，可以下河里去摸鱼。
杨玫姐姐拿手指在水面上划拉了一下，说，好冷的水呀。然后把沾在手指上的水甩在我二叔的脸上，呵呵地笑了起来。
二叔捉住她的手，两个人在月光下对视着。过了一会儿，杨玫姐姐说，要是我家里不同意我们两个你说怎么办？
二叔抬头看着月亮，久久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主要是看你怎么办。
杨玫姐姐甩开我二叔的手说，我是问你怎么办，怎么又问我怎么办了呢？你是男人，你应该有主意。
二叔低声说，杨玫，实话先跟你讲，要是跟了我恐怕你以后会吃很多苦。
杨玫姐姐说，这是以后的事，我们要用积极的心态看未来，凌风，你能不能乐观一点？
二叔说，我也不是悲观，是事实，我是凭我现在的条件和处境说话，我不想瞒你什么。
二叔和杨玫姐姐说了好多，我听见了，但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回去的路上，二叔很少说话，杨玫姐姐也很少说话。
睡觉时，杨玫姐姐要求跟我睡一个被窝，我好开心，又可以闻到百雀羚的香味了。我们躺在床上说了一会儿话，杨玫姐姐拉灭灯，说小雨，睡吧，时候不早了。我就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我睡不着，睁开眼，屋里黑黑的，一束月光水一样从窗口泻进来，墙根上就被钉上了半个歪歪斜斜的窗户影子，几格窗棂清晰可见。睡隔壁的奶奶咳嗽了几声，二叔那边很安静，外面也很安静，连虫子们也睡了。
杨玫姐姐翻动了一下身子，面朝我。她的呼吸均匀，鼻息有节奏地呼在我额头上，一下，又一下，暖暖的。我略扬起头，一个朦胧的、圆润的下巴就在我眼前。我蜜蜂叫一样喊了一句杨玫姐姐，没见回应。我想抱着杨玫姐姐睡，就像小时候经常钻进妈妈的怀里一样，那样安全、踏实、温暖。我的头一点一点向杨玫姐姐胸前挪动，抬起了右手。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怕弄醒她，也忽然意识到这是二叔的女朋友，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抱的，我虽然还小，但还是个男人，不过只是个小男人而已。我突发奇想，如果把我现在换做是二叔，他会抱着杨玫姐姐睡吗？会的。可能也不会。到底会不会呢？我在问自己。不会，我想，因为他们还没进祠堂拜祖宗，要拜了祖宗放完鞭炮闹了洞房才可以睡一起。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二叔和杨玫姐姐穿上了好看的衣裳，他们牵着手，在祖宗面前磕头行礼；给亲朋好友们敬酒，接受所有人的祝福；欢笑声，音乐声，鞭炮声......一丝丝百雀羚的香味击醉了我的瞌睡虫，它们随我一同跌进了梦里的世界。
第二天早饭后，杨玫姐姐说要回去了，二叔也没挽留。二叔说，你什么时候回工厂？
杨玫姐姐说，还说不准，等我爷爷过生日后再说。回头又说，你呢，你什么时候去？
二叔说，小雨读书要紧，不能耽搁太久。
杨玫姐姐点点头说，要不是小雨读书，回来一次也不容易，就多玩几天，不过还是小雨读书放第一。
二叔说就是，然后说了个启程的日子，他说是上午九点半的车，在县城车站上车。
杨玫姐姐说，记住了，到那天我会去车站。
杨玫姐姐回去后的第三天，大叔来了。大叔跟奶奶说，想和二叔去一趟杨玫姐姐家。二叔不同意，说以后再说。
大叔说，两个人都有那意思，也都回来了，上天给的好机会，两家碰个面早一点把这事定了。
二叔说，她父母肯定不会同意的，我看得出来。
大叔说，同不同意去了就知道，人家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是不随随便便嫁给一个人的。
二叔就是不同意去。大叔提高了嗓门说，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你要是错过了，你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奶奶也在一旁劝二叔说，就是买点东西去她家里坐坐，成不成咱心里也有个数，你不去把这事说开了怎会知道就不成？
二叔低着头不吱声了。大叔走的时候说了一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和二叔拖着行李离开了柳树湾，踏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想下雨又下不下来，给人闷闷的感觉。我和二叔下了中巴，准备进汽车站买车票的时候，我回头看见杨玫姐姐正站在前面的一个路口等绿灯。车辆停止，杨玫姐姐和一群人向车站这边走来。杨玫姐姐穿一件红色风衣，像一团火一样在人群里燃烧。我大声喊着杨玫姐姐，她听到了，脸上带着笑，挥着手朝我这边走来。我觉得杨玫姐姐真的很好看，她穿的衣服好看，她的笑容好看，甚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好看。我要是二叔的话哪儿也不去，天天和杨玫姐姐在一起，那样一定很快乐，很舒坦，很幸福。
2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在学校读书，二叔在工厂上班。放学，下班；吃饭，睡觉。韩东明说他在北门那家制衣厂不是很顺，做的产品经常退回返工，幸好有个叫林荫的老乡经常帮助他完成。
二叔说，返工很正常，你现在学熟练车工了以后就有一门技术，到时候不怕找不到好厂子。
肖斌笑嘻嘻地说，我猜想那个林荫对你有意思，长得怎样？改天带我们去认识认识，一睹芳容。
韩东明说，人长得一般般，不过对我还是挺好的，有想和她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你呢，和杨玫怎样？肖斌回头问我二叔说，别跟我说没成，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忍不住扁你一顿。
二叔说，还真没什么进展，他家人不同意。哎，任其自然吧。
打住，打住！肖斌摆摆手说，看你这无所谓焉巴巴的德性我就来气，有时候我怀疑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你那根棍子又不是用来烧火的，我早就提醒过你要先斩后奏，等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还有哪个不同意？放风筝一样那根绳子拽在自己手里了，风再大，飞得再高，也能轻而易举地扯回来。
韩东明对肖斌说，每个人的性格和想法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凌风这人我了解，善良，老实，为别人想得多。
善良个**，我看是胆小怕事。肖斌很激动的样子说，现在的老实人不吃香了，以前老实这俩字有点褒义的意思，现在的老实含有贬义、讥讽的意思。说好听一点是老实，说露骨一点是无能、窝囊、没本事、死脑筋。还有就是......
够了，别说了！韩东明喝住肖斌，有你这样说朋友的吗？别拿你这些歪理自以为是！
正因为是朋友，我才会这样说，我是为他好，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朋友不提醒谁提醒？肖斌继续说，别老把面子看得太重要，现实就是这样，你顾及了面子，就失去了机会。为别人想得太多，别人为什么不为你多想一点？凌风，还有你这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的毛病一定要改掉！
他们说话像吵架一样，我看见二叔不自然地站在一边，低着头，抠指甲缝里的东西。我忽然觉得，二叔像个做了坏事被老师罚站的学生，可怜，也让人同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跑到肖斌跟前，拿拳头拼命打他，然后大声哭了。
二叔一连沉默了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也不跟厂里的叔叔阿姨们说话。我知道是肖斌那天的话伤到了他，每个人都有自尊心，我也有，要是有人骂我，挖苦我，我也会伤心难过，也会不想跟人说话。这个该死的流氓企鹅！我以后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打到我二叔开心为止。知道二叔心里不高兴，我也变得更懂事了，不闹他不烦他，放学回来了就认真写作业，困了就自个儿上楼睡觉。
这天夜里，我睡醒一觉起来后，发现二叔像以前一样趴在床上写字。我说二叔，在写什么呢？二叔说在写信。
我说你都好久没写信了怎么突然又想起写信了？
二叔说，我在给你杨玫姐姐写信，问问她在家的情况，再问问她什么时候来。
我说，我想杨玫姐姐了，你也想她吗？
二叔帮我盖好被子说，想，怎会不想呢！然后就双眼盯住一个墙角一动不动。我看了那墙角一眼，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说二叔你看什么呢，是不是有老鼠？
二叔回头对我笑了笑，他的笑有点自嘲，也有点无奈。
去邮局寄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顺子叔叔，见他急忙忙地进了前面的一条小巷。我和二叔跑过去喊住他，问他匆匆忙忙要去哪。顺子叔叔说，秀秀要生了，听说这里面有个接生婆，本地人，退休前在医院上班。
二叔说，那你赶紧去吧，生了要告诉我们一声。顺子叔叔点点头，也没再多说，转身拐进了小巷。
直到第二天傍晚，还没听到顺子叔叔的消息。二叔下班后称好产品记好数量，带我去了顺子叔叔家。
顺子叔叔在门口杀鸡，杜薇在旁边看。见顺子叔叔拿根细细的绳子，一头别了个活结，套在鸡的脖子上一拉，捉住鸡的那只手松开，另一只手提起绳子抖了抖，身子腾空的鸡两脚拼命蹬，翅膀玩了命扑啦啦扇，一会儿工夫就奄奄一息没动静了。我和杜薇看得目瞪口呆，杜薇还时不时拿双手蒙住眼睛。
二叔说，你怎么这样杀鸡？
顺子叔叔说，这是一只没下过蛋的鸡，这样杀鸡血就浪费不了，褪毛后放在锅里炖，吃了很补的。
生的男孩？二叔问。
男孩。顺子叔叔笑眯眯地说，本想告诉你一声，忙，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昨天后半夜生的，很小，我看顶多六斤重。
二叔说，生了就好，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顺子叔叔说，四个孩子，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杜薇凑近我耳朵，悄悄说，我妈妈生了个小弟弟，很小很小，像一只小狗，也很丑。他哭跟我们也不一样，“昂额昂额”的，听起来又像小猫叫。小雨你说，我妈妈生的小弟弟怎么会这样子呢？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韩东明也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女孩。韩东明说是和他一个厂的，叫林荫。这名字我觉得好听，不过人长得矮胖矮胖的，这让我想起柳树湾人说的“矮冬瓜”。我隔壁有个叔叔长得矮胖，别人都叫他矮冬瓜。
韩东明说，你们还不知道吧，肖斌在他们厂里跟人打架了，还是个本地人。
二叔说，为什么事打架？没伤着吧？
韩东明说，那个本地人说肖斌偷了他的产品，还告诉了老板。肖斌没动那个人的产品，一时起火就先动手打他了。肖斌脸上擦破了点皮，那个本地人就有点惨了，头被肖斌砸了一木凳，去医院缝了三针。听肖斌自己说，老板还要赶他走。
顺子叔叔说，肖斌那人的嘴巴是有点臭，要说他偷人家的产品我是不会相信的，他不是那种人。
没几日，肖斌真的被他老板赶出来了。他左手提个帆布包，右手提个红色塑料桶，桶里胡乱地放着牙膏、牙刷、洗衣粉、毛巾和一些衣架之类的生活用品。二叔抱一条棉被。我帮他提鞋，一双黑皮鞋一双白波鞋，一只手提一双，像提着两只乌鸡两只白鸭。两双鞋都脏兮兮的，我真的想把它们扔掉。肖斌一路牙疼似的哼哼唧唧，骂黑心的老板扣了他的工资，骂和他打架的那个本地人满嘴喷狗屎，冤枉了他。
二叔听着有点烦，说，你就别唠叨了，现在人都出来了唠叨还有个屁用。
肖斌还不解气，提高音调说，老子改天半路截住他，弄他个特等残废，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乱冤枉人！
看到肖斌来厂里住，那个在拌料的叔叔笑着说，这个厂都快成临时旅馆了，韩凌风的朋友、老乡真多，你以后可以开个旅馆做生意了。肖斌看他一眼，嘴皮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上楼放被子的时候，肖斌说，拌料的那个谁呀？老板没说什么他倒管起来了。
二叔说，是老板妹夫的堂哥，也就是这个厂的管工。别理他，他就是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
我们在楼上坐了一会儿肖斌说去找他的马子，问我二叔去不去。二叔说我去当电灯泡？肖斌说灯泡个锤子。说着拉起我二叔就走，说，顺便去吃个夜宵。
我也“啪嗒啪嗒”地跟了上去。肖斌把我拉到跟前说，小雨，走路要走路边，路中间车多危险。肖斌好久没叫我拖油瓶了，我想或许他叫腻了，或许上次我打了他，他怕我了。当然，他不叫我外号我也就不叫他流氓企鹅了。
肖斌在他马子厂门口喊着小芬小芬。喊了几句没人回应，他又接着喊。过一会儿，一个女孩出来了，她说你女朋友去“步步高’舞厅那边听课了。
二叔说，你马子老想拉我做她的下线，一直没答应，现在去课堂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了解一下。
肖斌说，我对传销这东西不感兴趣，我去听过那里的人讲课，感觉他们是在吹牛。看起来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其实他们对你好就是想要你加入。我马子很想我加入，她说我要是加入了很快就可以上经理级别，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的嘴巴抹了油。说完就哈哈哈笑了起来。接着又说，做传销有个好处，就是有许多机会泡妞。
五楼，一个大厅里挤满了人，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台上有个打领带的男人在讲着什么，过一会儿大家就笑，就拼命鼓掌。肖斌找到传销女孩，对她说你出来我们去吃夜宵。传销女孩说不行，等一下我还要上台给大家分享我的经验呢。肖斌就“屁”了一声，说，你还真把它当事业来做啊？传销女孩说当然。肖斌说，你还真迷上传销了？这东西不能当真，玩玩还可以。又说，去不去吃夜宵？传销女孩说不去。说完就转身听台上的人讲话。肖斌返身就走，小声嘀咕了一句，啥玩意儿。
3
杨玫姐姐给二叔回信了。信很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裴珮的信厚。裴珮的信写得长，经常看见二叔打开信封，看了一页又一页，有一次我数了一下，写了五张信纸。杨玫姐姐的这份来信，我估计就有一张信纸，当二叔拆开后，我果然猜对了，真的只有一张信纸，而且一张信纸还没写满。从写信这件事来看，我想裴珮比杨玫姐姐有文化。二叔摊开信纸，头来回摇了几下就把信看完了。我问二叔杨玫姐姐在信里说了什么，又什么时候来。二叔说，她爸爸不让她来了，说打工没前途，通过关系让她去县城的水电公司上班了。
就这些吗？我问二叔，杨玫姐姐还说了什么？
二叔摇摇头说，就说了这些。又看了一眼信说，她还说了要你好好读书。
我心里不好受，我想杨玫姐姐，她怎么就不来了呢？会不会是逗二叔玩的？于是我说二叔，是不是杨玫姐姐在跟你开玩笑？其实她还会来。
二叔摇摇头说，她真的不来了。然后又自言自语说，或许她的选择是对的。
一连几天我心里都不高兴，杨玫姐姐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每次放学回来都希望她出现在工厂里，或者能在路上意外遇见她。夜里我和二叔都睡不着，两个人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弄得床板一会儿嘎吱一声，一会儿又嘎吱一声。我爬起来，在黑暗中说，二叔，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杨玫姐姐来呀？
过了好久二叔才从被窝里憋出一句：没办法。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高兴地对二叔说，二叔，要不我们也回县城去，我在那里读书你在那里打工，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杨玫姐姐了。
二叔说，你这个小鬼头，我们县是个贫困县，没企业没工厂给谁打工去？要是县里能挣钱大家就不会像鸟儿一样飞到这里找吃的了。
我失望地说，就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二叔说没办法。
我又说，叫杨玫姐姐嫁给你不就是个好办法吗？
过了一会儿二叔说，不是你说的那样简单，你还小，许多事情还不懂。睡吧，时候不早了。二叔拿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脚，然后自己侧着身子睡了。
我还是睡不着，怎么我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二叔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是不是大人都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故意弄得复杂？就像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同学说，一加一有时候不一定就等于二。明明一加一等于二，为什么又说不一定等于二呢？难道等于三等于十等于一百？不想了，人真复杂，世界也真复杂。
肖斌出厂应该有一个多月了，他有时候回来睡，有时候又不回来睡，有时候睡到中午吃饭才起来，有时候又很早就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二叔也不太清楚，只是说估计他在外面找事做。这天午后，肖斌低着头焉焉地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凌风，我失恋了，和小芬分手了。阳光穿过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一束白色的光线正好照在肖斌的鼻梁骨上，使得他的整个脸有些夸张，有些滑稽，看上去像电影里演戏的小丑。
开玩笑吧，我二叔说，你怎么会失恋呢？
真的。肖斌说，她和她的传销经理好上了，就是那天晚上在台上咿咿呀呀讲话的那个。小芬说我不适合她，上午她正式给我下了分手通知。
旁边有个姐姐扑哧一笑，看了肖斌一眼，说，有意思，还分手通知呢！
你不是甩人大师吗怎么会被人甩了？二叔笑了一声说，我还是不相信，是你烦她腻她了，如今人家提出分手其实正合你意，心里还乐颠颠的，你在这里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目的是想博起大家对你的同情吧？
你这是什么逻辑？肖斌有点急了，说，我有这些歪歪扭扭的肠子吗？
旁边的姐姐又搭话了，她说，你的肠子不但歪歪扭扭，还花花绿绿呢！
话刚说完，厂里的人就笑了。
肖斌看了大家一眼，把我二叔拉到厂门外。我也跟了出去。
肖斌问我二叔说，你爱裴珮吧？爱杨玫吧？
二叔不吱声。
肖斌又说，我到今天才体会到真爱一个人的感受：苦恼多于快乐。你不敢轻易冒犯她，怕一不小心把她弄地上摔碎了。实话告诉你，我没把小芬弄上床，她不肯我也不好强行，要是换别人我早就把她那个了，才不会顾及对方愿不愿意。对小芬我不敢，怕她生气，怕她不理我，怕她为此受到伤害，甚至宁愿自己受苦也希望她过得快乐。我想，这就是真爱一个人的感受。到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放弃了裴珮也放弃了杨玫的原因，之前我还说你胆小、无能、死脑筋，其实跟这些没太多的没关系。
隔了几日，肖斌进了一个家私厂，是老乡介绍的。他说以前在老家跟他父亲做过一段时间木匠，多少有些底子，老乡跟老板一说，就成了。肖斌最后说，不进塑料厂了，打算在家私厂好好做下去，木工好歹也算个手艺活。
这时韩东明站了起来，咳嗽了两声，像台上作报告的干部一样告诉大家，他说，我和林荫俩人的感情正健康、持续、快速地发展着，有望今年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
大家一阵哄笑。
二叔说，恭喜恭喜。
我接口说，发财发财。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