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正是春日将尽的日子,天色将黯,夕阳的余晖洒遍每棵柳树叶子的末梢。这时节的傍晚,总爱吹宜人的南风,而今日这阵风里的大多数人,却都逆着风向涌到了城北的街头。
道路两旁挤满了形形**的人,人群中未留一丝的空隙,将一辆满载酒瓮的牛车,以及牛车主人的去路遮得严严实实。数名统一身着天青色衣袍的男子,用身体拦住拥挤不堪的人群,把道路的中央隔出了大约两丈宽的距离。驾牛车的年轻人红着脸焦急地叫嚷了半天,也没个人挪开半步,只因实在是没有相让的余地。年轻人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索性将把手一丢,跳下了车,也双手叉腰踮起了脚,越过前方重重人头攒动,望向众人瞩目的方向。
看来几乎全城的人都特地赶来瞧这场热闹,如此浩大的声势与排场,就是十年也不得一见。
放眼整个磐州城,也唯有显赫声威的碧霄宫能有这样的势力。
年轻人默默在心中惊叹着,和身旁的人们一样,不由睁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街头。
天边的晚霞逐渐呈绯色,映得流云仿佛也披着红裳,而和煦又多情的微风引得红裳翩翩而动。两只一前一后的杜鹃,似乎为众人报来了遥远的讯息,带着啼声从道旁的树巅飞过,却始终不见来路上有半点动静。
来得真是慢啊——
周围人相继开始窃窃埋怨,他也焦躁起来,又不由开始遐想,今日在人们眼前将展现的会是怎样一个惊世的盛宴,而盛宴当中的人又会是怎样不凡的风华?
忽然间,远处隐约响起锣鼓齐鸣的声音,耳际的喧哗声也一时之间寂静下来。这时,街道上的所有人都探出了脑袋,不约而同屏息注视着街角,等待着今日主角的登场。
随着乐声的逐渐响亮,一片大红喜色的波浪充盈在无数双眼睛之中。
鲜丽红艳的花瓣随着春风漫天起舞,仿佛正在众人眼前下起一场萃集颜色的春雨,与花雨相伴而来的还有密密幽幽的香气,尽皆飘落在道路的中央和拍掌围观众人的衣衫与发冠上。行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两排抛撒花瓣的童子,左右人数各有十四,容貌清秀可爱,一只小手端端正正的捧篮,另一只手臂挥洒自如,迎风散花,衣袂飘香,个个宛如天上的仙童。众童子簇拥着两匹缓步向前的骅骝骏马,通身晶莹雪白,高昂的头颅,连马蹄也包得金灿灿,始终迈着平稳的节奏,好似连它们也深谙豪门大族的仪范。两匹马的主人一老一少,身着华服锦衣,俱是容光焕发,脑袋同他们的座驾一般的昂着,两眼目不斜视地朝着正前方。众人望向他们身后由八名身上系着红绸的奴仆肩抬着令人瞩目的板舆,比一般的板舆大了许多,青红相间的板舆上载着的并不是头戴大红盖头的新娘,而是两副特制大鼓与舞鼓的女子。两名女子穿着怜衣薄衫,寸寸如水似滑的白嫩肌肤若隐若现,她们一面展现出轻曼动人的舞姿,一面不停击鼓,额前与后背已微微有些出汗,玉骨生香,令不少在场的年轻男子目眩神迷。再往板舆的后面望去,是一辆驷马花车,坐满了摇头晃脑吹奏箫笙,敲打金锣的乐官和伶人,脸上熟练地洋溢出一种欢天喜地的神情,倍添几分热烈的气氛。
离花车后面大概二十步的距离,由红衣红冠的八个轿夫抬着一顶大红花轿,这轿子的造型又与一般的花轿有些不同,要说最为别致的地方,在于它的四壁居然都是镂空的。街上的人都拼命踮高了脚,想透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孔,一睹端坐在花轿里的新娘子的风采。她的整张脸完全被盖头遮住,大红色的吉服却掩不住裹在其中绰约的身姿,众人唯一可瞧见的那双手不止白嫩得像刚磨的豆腐,还生着玉葱一样纤长的十指。
这别出心裁的设计,真是花了不少的心机,虽然没有正式露脸,既不违礼数,又分明已让众人都亲眼见识了新**美。
倚着牛车欣赏花轿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突的瞥见队伍后方的不少人兴奋地嚷叫起来,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跌跌撞撞地追着队伍而来,青袍弟子们维持好的秩序通通乱了套。
等花轿一过,才望见原来队伍后方还有四匹马,每一匹马都拉着一辆板车,每辆车上有两个看上去又大又沉的缸。随行的人走两步就用双手捧起一把缸里的东西往路边一甩,等东西在路边落地之后,路边的人没来得及瞧上第二眼就扑了上去。
其中有那么一件缸里的物事,被人失手掉落后绕着弯从数人的双腿旁穿过,意外地滚到了年轻人的脚边。他把那枚铜钱捡起来,盯着它叹了口气,心想这些富贵的人家行事还真是率性而为。
众人哄然争抢着遍地洒落的铜钱,弯腰伏地地随着送亲队伍前行,一个个如同不停地行着大礼般将队伍送往碧霄宫。年轻人站在逐渐空出来的道旁,忽然发现空气里已经闻不到一丁点花的香味了,飘到鼻子里的都是铜板加上手心汗水的臭味。
尽管如此,这样空前盛大的婚礼,还是足以令所有有幸亲眼目睹的人都艳羡不已。
今日这场盛事的另一位主角,碧霄宫的少宫主,此刻正遥遥的站在可以将整个磐州城尽收眼底的鹤云阁上。一身和新娘配套的大红色衮金边绣凤喜服,衬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秀雅,在悠悠的云端下迎着残存的余晖负手而立,和身旁的人一齐朝着前来送亲的队伍望去。他的眉眼和嘴角之间蕴着浓厚的笑意,就连站在距离鹤云阁稍远的那位驾车的少年,此时都能明显看出他的喜悦非常。
从今日起,有个姑娘会与他相守相伴,将她毕生的幸福交到他的手上,而后无法揣度和掌握的余生,苦也好,悲也罢,从此又多了一人与他分担。
而此时在澎拜人潮的边缘,也有一个姑娘,不声不响地倒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永远不会有人真心爱你。 ——你得到的,只有背叛,欺骗和抛弃。”
冷漠而熟悉的声音在长久的黑暗中徐徐的陈述,无论如何闭了耳朵,拼命地转开注意力,也都无法令它停止,就像生来就无法被阻止的诅咒与宿命。
“不…不!”
“跟我回家吧。”那声音蓦地改变,变得虔诚而深情,反复的絮叨,沛然地充盈在耳边和心里。
话音如同满满积聚成堆,炙热的,沸腾的硝石,在一瞬间突然炸开,被话音充满的心脏也因此碎裂成了粉末。
迷漫的烟火几乎让人窒息,双眼恍惚能看到手掌中还余留心脏的残渣,粉碎得连鲜血也不剩一滴。
原来,最柔软的才是最锋利的。那些永不遗忘的誓言,往往才是一生最可怕的咒语。
“姑娘,你醒了?!”躺在榻上的人惊醒后睁开双眼,听见耳畔响起的话音,缓缓扭过头望着发出低声惊呼的人,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天色已经开始昏暗,由于背对着烛火的光影,显得脸孔的主人异常的黑,恐怕也只比后院柴房中那堆黝黑的陈碳,要好辨认那么半点。
这是一间陈设简陋的小屋,整个屋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桌案上除了一盏烛台之外干干净净,分明彰示了主人生活的拮据。醒来后鼻子里立马就窜入了一股浓郁又强烈的味道,有些甜,有些辣,还有些许醉人。在墙角显眼的地方堆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似是用来盛放东西的器皿,想必那股扑鼻的气味应该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榻上的少女默不作声,一双曜如钩月的眼睛里不带任何的温度,警惕地打量了所在的地方,对身旁的人只是微微扫过一眼,挣扎着就要从床榻上坐起。
她的年纪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本来姣好的面容,因为虚弱而变得毫无血色,还有白得发青的**,反倒显有一种少有的病态的美。可是她的眉峰和眼神,却与荏弱的外表相反,似乎被时光无情地刻下了一丝痛苦与凌厉的微痕。
“嗳嗳,姑娘,别着急起来啊!你身体现在这么虚弱,多休息一下,大夫一会儿就来瞧…”床畔的那人赶紧站了起来,焦急得两手在胸前乱晃,“姑娘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什么坏人…”
苏醒过来的少女仿佛没有听到那黑面少年的说话,她用力咬着唇角,硬撑着手臂坐直了身体,苍白的脸颊也涨得布满红云。这时才瞧见胸口数点斑斓的鲜红印记,在素色的衣裳前襟,宛如初雪后飘散落地的红梅花瓣。她的脸色冷然间又煞白如雪,没有了一丝血色。刺目的景象似乎让仍瘀塞在胸腔的余血又涌动起来,闷得她重重的咳了两声。
黑面少年呆立在一旁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动,嘴里不住地唤着“姑娘”二字,伸出的双手不却知道该如何才能帮上对方,干巴巴地悬在半空。
等胸口的烦闷好不容易稍稍平复过来,她乍然从榻上站起身,一霎那间脑海里又是天旋地转。剧烈地晕眩让她双腿一软,旋即又跌坐回了榻上。
她终于不再试图勉强站起来,无力的将身体歪靠在枕头上,停止了一切徒劳的动作,眼里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黑面少年乘机偷瞄着她的脸,只见她安静的坐在那里,静得像庙中一座没有半分生气,用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桂宫神女像。他几句移不开眼睛,不禁想起先前她昏迷时沉沉睡去的模样,像三月连绵春雨中婉约低着头,也依然高洁出尘的梨花。
从醒来到现在,她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么漂亮的姑娘,该不会是个哑巴?
沉默了片刻,他又半分安慰半分试探地说道,“姑娘,你安心歇息一下吧,大夫应该很快就到了。”
少女缓缓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冷的,语气比眼神更加的冷,“我没有病,不需要看大夫。”
尽管听出少女话音中有意想不到的冷漠和疏离,令他一瞬之间有些诧异,但终于听见她开了口,他的心里又莫名感到几分欣慰,“先前我见你晕倒在了街头,周围也没有人认识你,只好将你背了回来,然后替你请了大夫来。我知道你可能急着想要回家,但你方才吐了那么多血,身体这般虚弱,脸色也不太好,至少先让大夫看看你的情况…”
他一边长长的解释,一边留意瞧着少女的神情,“放心吧…徐大夫医术很好的,用不了一碗茶的时间就能断出根由来,不会耽搁太久。”
默然半晌,她转过头望向窗户外恰好落在藤树巅上**白色的月光,才开口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变得柔和起来,没有了片刻前那样锋锐的寒意,却像是落在皓白雪地上的刺眼阳光,让人一见目眩神迷。
“不用谢…”黑面少年看得痴了,羞赧的用手指挠了挠脸颊,也窃幸她这时没有将目光朝向他,这幅扭手扭脚的古怪样子简直自己都要看不下去,“我、我叫南箜,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连名字也不愿意说、是怕以后会向她要报答?满怀的热心顿时再一次贴到了坚硬的冰块上,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南箜只好呵呵地笑,“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怎么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来磐州?”
“找人。”
“什么人啊?”
“这与你无关。”她的反应像极了孤独流离数年的野猫,面对任何热情的举动都会下意识的缩小身体,然后一个转眼就闪躲进身后的阴影里。
没想到雪梨花醒来之后,却是这样一株惹人怜惜又带着伤人尖刺的白蔷薇。当时她深陷在噩梦中难以自抑流出的眼泪,脸庞上露出的那些种种无助和脆弱神情,似乎也通通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这么一个出尘绝俗的姑娘,又怎么会喜欢和自己这样贫贱庸鄙的人搭话?
心念至此,南箜悻悻的低下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能否帮**的忙。你既然不愿意讲,我…”
“不需要了。那个人是死是活,都与我没关系。”
正在南箜为少女的话感到骇然的时候,屋外响起两声叩门的声音,“是南小哥家吗?”
南様赶忙到屋外开了门迎接乘夜而来的人,是一个背着药囊的白发老者,那张平静苍老的面容上带着医者的祥和。老人被南様领到床前,刚瞅了一眼少女的面孔,他的脸色就严峻起来,蹙紧了眉头,弯下腰一手压住她的袖子,另一手伸出指头稳稳搭到了她的脉上。
白发老人的神情变幻不定,一时将眉间的奏摺压得更深,一时犹疑得合不拢嘴。好半天他才将手收回,随后对低垂着眼帘的少女摇了摇头,几缕垂在在发鬓外的银丝也禁不住随着摇摆的脑袋飘荡起来。他眼中带着几分怜悯,口里不住的叹气,“可惜,可惜…”
从老人嘴里蹦出的两个字眼不啻像是末路的判决,少女迅速的抬起了头,无比苍白的嘴唇轻微的翕动,终究没有任何言语。
倒是一旁的南箜一下子就用双手紧紧钳住了老人的手臂,仿佛把所有的惊骇都凝聚在了手掌上,使劲地来回晃动,“徐大夫,什么叫可惜?!你可不要吓这位姑娘!她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请你、请你再仔细看看!”
“轻点、轻点!我老头子可受不了这般折腾…”南箜歉然地把手丢开,赶忙向老人道歉,等老人站稳之后顺了一口气,清咳了两声,才沉沉说道,
“某甫观姑**气色,便知痼疾在身,兼因少年吐血,此疾应当深入骨髓;适才又细把姑娘之脉,竟与常人大异,并体内炽热非常,某行医三十年,从未有过此等先例,实在某的见识之外;最要紧者,是体内又有一股惊人的阴寒之气,侵入了心脉,寒热相搏,只会加剧两者的毒性,恐怕剩下的时日无多。何况姑娘眼下分明心伤意伤,五脏皆损,六神尽耗,体内毒邪更是妄行无阻,如此一来,性命实是危在旦夕。”
这慈眉善目的老人说完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除了这声长叹,子夜时分的屋内陷入了一阵死寂,静悄悄的再没有一丝声音。
“我还有多少时间?”少女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吹过,眸子里却没有一丝惶惑的痕迹。
“一天,两天,或是一旬,两旬,说不准。”
“怎么会这样…”他总觉得眼前少女极为纤弱的身体,似乎承载了太过沉重的悲伤,就连只是看着那张脸,都可以轻易地感受那股令人怜惜的哀怨,“难道就没有任何法子救她了吗?”
老人再一次看向被自己断言即将失掉性命的少女,十分不忍地摇头,“某的确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也同样是医者最痛苦的事情,白发老人只好在充斥了整个屋子凄然的气氛中向他们告辞。
此时此刻连南箜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呆立在原地。
老人的一只脚本已沉重地踏过门槛,突然又止住了脚步,背着身子沉默了片刻,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难以启齿,“你们…不如去求求碧霄宫后山的那个疯子…”
霎时少女的眼神里有难以察觉的闪烁,南箜也惊得愣了一愣,“徐大夫是说…疯神农?”
“不错。虽然我瞧不起他是个疯子,但又不得不佩服他,他的确有常人难及的本事,尽管在所有同仁看来不外乎是些许旁门左道,不过他到底救了一些我们救不了的人。但愿这一次,他也能想出法子救这姑娘。”说罢,老人便唉声叹气的走了。
南様深呼一口气,用力将双拳相互一捶,“如今姑娘命在旦夕,也顾不得许多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风先生!”
“不必,去了也是徒劳。”她看也不看南箜,垂在床沿的手悄然地紧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角,“明天早上我就离开,不会死在这里,玷了你的屋子。”
“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丧气,再怪再绝的病,风先生也一定能想出法子治好你的。”
“我不去…”她越是死死地捏紧了手,指甲透过纤薄的布料嵌进了指尖,像是拼命在克制心中的不安和惶恐。
“你、你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
“不过是一死,有什么好担心?”
“谁说的?!”南箜十分激动地喊了起来,仿佛要借此唤醒她被埋葬在内心深处的活力和生气,“你想一想,这世上一定有人还想再见到你啊!”
“没有。”
“难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你想要再见的人?!”
“没有。”
“那活下去…活下去你就会发现其实有的…”
南箜不停绞着双手,思索了半晌后,出乎意料地说出这句真诚而坚定的话,潜藏在血液里激烈而刺骨的森冷寒意竟仿佛在一点一点溶入深广无边的海里。
可是一个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人,还能为了什么再活下去?
“不会再有了。”
“那你就更不应该死了…既然以后你的心中都不会再有负赘和牵挂,只要把你的病治好,就能活得比任何人都轻松愉快了,为自己而活,这样不好吗?”
她总算第一次肯正视着他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透出恍惚而困惑的神色,“为自己而活?”
“没错,为了自己活下去。”
“为什么偏要给一个垂死的人希望?”
“我爹说过,人总会有死的一天,但一定不可以让自己心里的那盏明灯熄灭,不管再黑的夜,再远的路,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一切都能凭着它找到…灯不灭,人就不会死!”
“一切?包括已经失去的东西?”
“当然!”南箜一本正经地点头,庄重地用双手**自己的心口,宛若他曾亲眼所见,“那盏灯是老天爷的赏赐,如果守得住它,神仙菩萨都会暗暗来相助!”
夜深人静的街道,只有今日操办喜事的豪府高宅还张灯结彩,声喧嚣尘,整个碧霄宫都由内而外透着寻常人家羡慕不来的无上喜乐。
碧霄宫的后门虽不比正门恢弘气派,却已经比寻常府邸的大门要阔上许多,并同样用上好,结实的乌木做成了一道无比厚重的门,门上嵌了些纯正的金条,门边的围墙尽是用的上等汉白玉砌成。但来客和弟子们几乎从来不会走这个地方,只有宫内的伙计奴仆,还有送货的贩子才从这里进进出出。而这后门此时远比正门清净了许多,门负责看守的两个青衣弟子,在比一般人家也硕大几分的灯笼底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正谈论着今日这件喜事,还有应邀前来的贵客们,时而还发出一阵大笑。
不远处有人影驾着车往后门这里来,两位青衣弟子警觉地紧盯着来人,隐约觉得驾车人的相貌有些眼熟,还没看清楚就先闻到了扑鼻的酒香。一眨眼车驾就进入了灯笼亮光的范围,那年轻人下了牛车,只见车上摆了几坛子酒,空出的地方还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身子歪在黄牛的背上。年轻人先是煞有介事地四顾,然后迅速从车上抱起一坛子酒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其中一个门吏怀中,“两位大哥,辛苦啦!”
“怎么?南兄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抱着酒坛子的那个弟子,先咂了砸发干的嘴,然后觑了一眼南箜,心知这殷勤背后必有所求。
“两位大哥,这是我远房的小妹,突然患上很严重的恶疾,随时有性命之虞,寻常大夫尽都束手无策,眼下只有风先生才能救它的命!”
“深更半夜的,真有那么急?咱们少宫主大喜的日子,你居然送个快死的人进来!…这…”正说话的弟子不由仔细瞧了一眼牛车上的少女,看上去的确虚弱万分,脸色发白得像吊着仅剩的一口气。
“小妹的性命垂危,实在是一分一秒也耽搁不起了!求两位大哥发发慈悲…”
那弟子皱了皱眉,又看了看那命悬一线的少女,斟酌了半晌,“算了,去吧去吧,只是切记千万别往正殿那边去,若被师傅们看到,你我都少不了要挨罚,知道吗!”
南箜谢了两位弟子几句,就将牛车从一旁的斜坡拉进了门,门关上之后走了几步远还能听到两位弟子在静夜里的低声谈话。
“…有什么不敢的、这点酒只当解馋而已,能误什么事儿!今夜天下豪杰云集,哪个歹人敢挑这个时候闯进来找死?何况若真来了厉害的人物,我两个又能顶个什么用?”
“说得倒也是…”
“你到底喝不喝?不喝我可一个人喝完了啊。”
“别别别,也给我留点!”
今夜的月光比平日幽亮许多,还有路上仍燃着光的石灯,南箜朝着去往正殿相反的方向,驾车顺着一路光线来到了碧霄宫的后山山脚。山脚处有一座小巧清幽的院子,背靠着一大片树林,院子里就只有一幢茅草小屋,屋外种满了几乎没有人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翠秀红艳,朱紫橙黄,还有在夜里犹自发着微光的盘绕着的长条根茎。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来到这里,都该第一时间明白过来,生着这般美丽得不寻常的外表,想必生来也应该带有不寻常的剧毒。
这小院就是疯神农的住处,那些美艳得足以致命的花花草草就是他最好,最厉害,还最忠心的守卫,来到这里的任何人都会变得规规矩矩,相当耐心的站在院子里等着他出来。
好在南箜曾不止一次到这里替疯神农送过酒,知道这些禁忌与危险,他只好将牛车停在院门口,向里头的小屋高喊,“风先生、风先生!”
南箜刚喊完,就听见有人闷哼一声,接着冲他呵斥了一句,“哪家的蠢蛋,敢来扰我!”
南箜循着声音瞧去,这才望见原来在屋檐上正倒立着一个穿着黑衣的人,与夜空融为一色。那人将头发梳了道髻,戴着道冠,头上的发丝也跟着通通倒垂了下来,但他方才说话的时候将身子略微朝南箜他们的方向一转,病危的少女也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原来他的道冠只有一半,另一半头发竟剃得干干净净,和尚一般洁净的头皮在月色下澄然反光。
“风先生,您在那里做什么?!”
“吾正静候一位故人。”
“请您快先下来…”
“下来?!荒谬!三清都要叫吾一声爷爷,释加牟尼见了吾都自称晚辈,你叫吾下来我就下来?吾若下来,那皇曾孙又要哭着喊着把他位子交给吾来做,烦也给烦死了!想当年李耳出了函谷关之后千跪万叩的来求吾讲学,吾如何不知他太年轻不成气候?根本大大的需要历练,所以要考验他做一百件世上最难之事,可惜此子生来愚钝,现在还在吾家打扫茅厕…”
疯神农絮絮叨叨地念了一通,南箜二人再是孤陋寡闻,也知道三清与释伽牟尼是什么,不耐地听着满口辱道蔑释的疯言疯语,心下变得更加沉重和不安。这个疯神农比想象得还癫,怎么能把性命托付给他?南箜平日里与人来送了酒便走,还未曾与疯神农说过话,所以并不知道他到底如何的疯。只是一直听闻数年来疯神农始终都自禁在碧霄宫,从不踏出碧霄宫半步,现在看来果然并非虚言。这疯神农如此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尽是大逆不道的狂悖话,果真让他出去了,大约不到半日就会被人抓来打死。
南箜只好高声地打断了疯神农,“风先生!风先生救命!”
“这蠢蛋倒不蠢,还明白拜三清和释伽牟尼不如直接来请祖师爷!”
“小妹她此刻命悬一线,城里的大夫通通束手无策,只说她活不过七日,我心里实在是焦急万分,才不得这时候还前来打搅您…”
“哦…的确是个已死了一半的人。”
“求风先生救救她!”
疯神农问道,“生病的是她还是你?”
“当然是她…”
疯神龙哼了哼,“那为什么她自己不开口?”
少女见到疯神农的模样后,已经暗自后悔竟会一时愚蠢被南箜的那番话说动,心里那所谓的灯盏根本禁不起一点风吹雨打就消逝不见。况且她厌恶疯神农这副神经兮兮的模样,神色间比先前更加冷漠,根本不愿理会疯神农。
南箜见她不语,只好继续接口,“小妹自幼木讷寡言,请风先生别见怪。”
“休想骗吾,那样的眼神不是一个天性木讷的姑娘该有的。”
“小妹,你…你就开口说说话吧…”
“快说,吾可没那么好耐心。”
南箜急道,“小妹,快说啊…”
疯神农的话音里有了嗔意,“还不张口吗?!”
她这才抬头瞧了一眼疯神农,脸上并没有什么祈求的声色,倒有几分不屑之意。
“好好好!倒还没见过要死的人不哭不喊,一言不发的,还不肯求人救命,看来你根本就不想活…”
一道细微尖利的寒光破空而来,毫无防备地锥进她的心口,立时疼得她伏地不起,只听见疯神农嘻嘻地笑,“那吾何不遂了你的心愿,好早些转世?”
“风先生!您不救她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南箜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咬牙捂住心口不停地滚动却不肯叫痛的模样,无法忍耐地冲着疯神农吼了出来,“放过她吧!放过她!她不是有意得罪您的!”
“放屁放屁!就是担再重的耕犁也不叫唤的好家伙,还怕受苦,还怕得罪谁?”疯神农已经翻身站在了房檐上,抓着怪异的头发笑个不停,然后像孩子似的拍手叫好。
“你快些求求他吧!求他或许就消气了!”
“我的病…谁也治不好…我死也不愿求这个疯子!”少女忍着痛楚,艰难地开口,依然倔强地令人咋舌。
“你!”疯神农愤怒地叫道,“你敢瞧不起吾的医术!”
“我说的…是事实…”
任何人都无法真正治愈她,就算勉强活下来了又怎样?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吗?那道最致命的伤口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只要再次遇上当初撕裂它的那双手,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连漫天神佛都束手无策。
“冷静冷静!休想令吾上当,该死的小牛犊子无非是激吾出手。”疯神农开始在房檐上气闷地跺脚,反复对着自己念叨这两句话。
过了片刻,疯神农又连朝自己呸了好几声,然后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两声“小牛犊子!”一阵扑鼻的异香袭来,疯神农已经从屋檐跳下,提起她的衣领,飞快地点了几个穴道。还来不及等南箜再问究竟,她的整个身体已经被他倒举起来,疯神农一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脉门,另一只手刚放在了她颈项的脉络之上,忽然间打了一个寒颤。
那双漆黑的眼睛,那张沉默的脸,让疯神农的心底一直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他的表情骤然变得严肃,接着瞪大了眼睛仔细瞧着她的脸,越看越是惊恐,“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脸由于惊吓过度开始变形扭曲,不等她回答,发着抖将手一松,让少女猛地跌倒在了地上,仿佛在他的眼前有极其可怖的东西,高声尖叫着,“魔障啊!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