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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说:残剑吟 作者:韦雨字数:10659更新时间:2018-10-18 17:24:19

疯神农鬼吼鬼叫地逃出院子,南箜一时之间被疯神农吓得有些糊涂,等他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追了出去,“风先生,风先生!”

然而疯神农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南箜在四周转了一圈,根本没瞧见疯神农留下的痕迹,只得停住了脚步,无措地望着夜空。

眼看疯神农愿意出手相救,竟会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变故!到底疯神农为什么会因她发狂?

如果疯神农这几日不回来,那她该怎么办才好?

想到这里,又担心起白衣少女此时的情况,南箜匆忙回到院内,见她靠在离她摔落不远的一棵树上,也不管有没有毒,用手揉着被摔痛的地方,看起来身上的疼痛似乎已经消失了。

“姑娘,你还好吧?”

“没什么。”

“他…”南箜正向着她走去,蓦然瞥见她脚边不远处躺着一件手掌大小的东西,质地宛若铜铁,便过去将它捡了起来,“这是什么?”

她支撑起身一反常态地想要将东西抢回,“还给我!”

但南箜已经好奇地把摊在手上的东西瞧了瞧,虽然夜里形影有些模糊,已足以把上面雕刻的青鸾和石头辨认出来。南箜完全鉴别不来手里的是什么玉石珍品,但他自小生长在磐州城里,却能一眼就认出碧霄宫的宫徽,一只神采毕现的青鸾展翅而飞,嘴里还衔着一粒石头。

南箜惊异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又颓然地垂下头,“算了…你想要就拿去。”

南箜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要了,随便你怎么处置。”

“真的不要了?可是…”

“不要!”她扭过了头,极力抑制着愠怒,“别再问了!”

这东西对她不重要的话,为什么要随身携带?如果对她很重要,又为什么肯轻易送人?南箜实在被弄糊涂了,一时间来不及再追究她与碧霄宫有何干系,只满心觉得女孩儿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风前辈、风前辈!”这时有一个明朗的声音从院外响起,而靠在树旁的白衣少女听到这个声音,身体竟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出现了三个人影,稳稳地停在门边。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居然毫不顾忌有毒的树木花草,也没有向恭敬的在身后提着灯笼的二人交代半句,一个人径直向院内迈去,瞧见南箜后就诧异地停下了脚步,“风前辈不在?”

比年轻公子更诧异的是南箜,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位年轻公子,简直是一个今夜最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他瞥了一眼在黑夜中依然鲜艳的吉服,犹自疑惑地叫了一声,“少、少宫主!”

碧霄宫的少宫主站在原地打量了他半刻,盯着他黑得像阴影的皮肤,终于把他和脑海中的一张脸孔对上了号,“是南兄弟?你可知道风前辈去了哪里?”

“刚才风先生狂性大发,从院里奔了出去,我没有追上,也不知道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来的路上也没碰上他…他去哪里了?”少宫主皱了皱眉头,似乎极为失望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实在可惜,石寻今夜无法与风前辈见上一面了。”

“等、等等…”南箜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禁上前叫住了转身离去的石寻。

“南兄弟有何事?”

“少宫主认不认得这个东西?”南箜将一直抓在手心里有几分硌人的东西举到了石寻眼前。

石寻的眉毛立刻抖了一抖,连唇角也跟着抖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闪电般将那东西抓到了手上,再三端详,最后镇静地点了点头,“认得…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听到这个自己刚刚也提出过的相似问题,南箜忽的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和碧霄宫究竟是什么关系。他只顾把东西交出,却忘记了这重要的关节——万一她和碧霄宫有什么瓜葛,现在却弃之于人,让他们知道这一点的话,岂不是让她难以交代?

他不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像个影子似的低头坐在大树旁,身子看上很是僵硬,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他根本一点不清楚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何况这位碧霄宫的少宫主不是轻易能哄骗的人,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是这位姑**…”

石寻进入院子之后一直没有留心那个靠着大旁,在黑夜中缄默的白衣少女,这才顺着南箜的目光发现那里还坐了一个人。他情不自禁向前两步,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她侧脸的轮廓,霎时止住了脚步,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整个身子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少宫主、少宫主…”直到南箜忍不住拍了拍石寻的肩头,石寻才回过神来看向他,他不由问道,“你认识她吗?”

石寻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失态,抱歉的笑了笑,“不认识。”

“…不认识?”南箜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他瞧了一眼白衣少女,又瞧了瞧石寻,“那这东西究竟是何人所有?”

“是我的,这东西本已失窃有些时日了…”石寻低头凝视着手里的东西,勉强地笑笑,“只是碧霄宫失窃事小,有损颜面是大,所以一直没有声张。没想到还能重新回到我手上,失而复得,也算是虚惊一场…不过既然此物被完好无损地送回,不管失窃之事到底真相如何,都可以既往不咎。”

石寻神情坦然的道出这一切的缘由,然后转过身吩咐手下拿一百两银子给南箜二人以示感谢,侧过了身子向院外挥了挥袖,“已经很晚了,两位请回吧。”

眼看少宫主此举俨然是要送客的意思,南箜只好将默然不语的白衣少女扶了起来,可他刚一触碰到她的手腕,就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并且像是无法忍受般的发颤。先前在街道旁将她带回家的时候,她身上远远还没有这样严重的症状,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时辰左右,病情却如此急剧地恶劣。她的病越来越可怕,也意味着时间越来越紧迫,难道就这样带她离开这里?正在南箜迟疑的时候,耳中突然贯入一声猛兽般的清啸,令他霎时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骤然有凌人的狂风扑面,吹得他迷了眼睛。他赶紧骇然地睁眼,眼里只见一个庞然大物,正以风一般迅猛的速度朝他冲来!

连呼救的话语也来不及喊出,那只宛若猛虎的异兽已然扑闪到了他的身前,接着眼前那铺天盖地的身影一跃而起,南箜吓得四肢无力,双腿一抖,向后跌了下去。

南箜两眼发直地倒在地上,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闪过,却几乎全都化成了脑门上渗出的汗水,最终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奇怪的是,心里将“完了”喊来十来遍,他的血肉和骨头迟迟没有发出被撕裂的声音,没有被嚼烂的疼痛。南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观察,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守在身旁等着吃掉他。

而那只混身雪白,背上又有数点墨渍般印记的异兽,正伏在白衣少女的脚边,像个混了些泥点的巨型雪球,用毛绒绒的脑袋蹭着她的腿,还伸出了满是口水的**着她的鞋。最令南箜膛目结舌地是它居然又翻过了身子,露出了白亮的肚皮,低低的嗷嗷了两声,简直像一只需要主人抚慰的大猫。

“蠢东西!你只会丢人吗?还不过来!”

那异兽听见主人的呵斥,甩了甩脑袋,才极不情愿地爬起来,慢条斯理地朝石寻踱去,不停的回首瞧着白衣少女。

碧霄宫少宫主突如其来的这只异兽对白衣少女流露出深切的熟念,喜爱,和异常的温驯,实在不得不令人大感惊讶。

“姑娘真有本事,竟可以令雪墨如此喜欢你!难怪这畜生成日守着,还能任你来去自如…”石寻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了任何笑意,“在此告诫姑娘一句,赶紧离开这里,往后别再踏进碧霄宫半步。”

南箜惊异得已合不拢的嘴里,发出不敢相信的低喊,“少宫主的意思是…是她、是她…偷…偷…”

“是,是我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白衣少女蓦然抬起了头,冷然地开口,带着无比讥讽的口气,“姓石的,但愿你从此将它收好,别再轻易被人窃去了。”

“承教了。”

听到她亲口承认,南箜瞬时感觉脑袋上挨了一个霹雳。原来如此!她这般不愿与碧霄宫扯上关系,原是因为她从这里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真是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人,竟会是个贼!

可是…南箜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喃喃——她命不久矣,这点过错真的不可原谅么?

不对…不对!她梦里的那些眼泪,醒来后那些哀戚,都是真真切切的。这么清冷孤绝的姑娘,怎么可能做贼!

就像此刻,没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说出了这样可恨的话,她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冷漠,还是那么悲伤。

这时白衣少女突的从吐出一大口鲜血,无声无息地往地上倒去,幸好南箜一直凝视着她,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那只叫雪墨的巨兽担忧地低嚎了一声,慑于主人的威严,微一挪了挪步子便止住。

“带她去吧,”眼前的情形让少宫主的语气也隐隐有些不忍,“快找个大夫看看。”

眼下她的病情越来越危险,其他的东西都顾不上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找到消失的疯神农,南箜只好将昏迷的白衣少女背了起来,转过身准备要走,却听见有人低喝了一声,“站住!”

于是南箜愣在了原地,瞧着来人的面容,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叔父…您什么时候来的?”石寻望着那人纳罕道。

一袭湖色的衣袍,颌下生着一缕美髯的中年男人反问,“这姑娘是何人?”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果真如此?”中年人的眼睛略过石寻,眼神又不露痕迹的淡淡扫过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弟子,“你宅心仁厚,向来替人开脱,也不管对方是否心怀叵测之人,轻易将其放过,又有哪一回瞒过我了?”

其中一个弟子微一会意,附下身子,“禀二宫主,那是个小贼,偷了少宫主的青鸾铜鉴。”

“如此本事不小嘛,”中年人捻须笑了笑,“倒要看看是何模样…”

“等等,叔父!…”少宫主一时想要伸手扯住叔父的衣袖,神态间大不似先前般自如,几乎失去了方寸。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忿怒,只觉守在身后的每一双眼睛,都像是一张将记录他言行的画纸,不错过一字一句,轻而易举把他变成了一个闻不到半隙自由的囚犯。

“实在令人好奇…”碧霄宫的二宫主踏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逼近南箜和他背上的少女,牢牢地盯着他们,脸上带着温和友善的笑容。然而这笑容里却有几分怪异,令南箜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疯老儿,我来了!还不滚出来见我?”众人耳际忽的听见雄浑的话音,接着响起两声大笑,夜空里由远及近的声音,竟令碧霄宫二宫主也震慑般的向后退了一步,“…明决!”

不知何时,在先前疯神农所站的屋檐处,已昂然立着一个两手拢在胸前的人。他仰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很快发现当中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而毫无顾忌的冷哼。他两指指向石寻等人,“我与疯老儿约好今夜相见,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明决?你就是明决那魔头?”石寻皱紧了眉头。

“魔头…”明决冷然地笑了笑,一手抚了抚垂下的鬓发,“是又怎样?”

“你今日竟敢孤身闯进碧霄宫?这里岂是你进来了还能出去的地方!”

“大言不惭!你就是石无忧的儿子?”明决冷哼一声,接着从房檐跃下,眼含挑衅地背过了身子,“我就在这里,尽管试试有什么办法留住我。”

“寻儿!不要意气用事,你我不是他的对手…”二宫主摁住了石寻的肩头,低低的在侄儿耳边劝道。

“叔父,今夜众多名门剑士聚集一堂,只要派人通知他们赶来,他再大的本事,也绝不可能胜过所有人!有何可惧?”

“你想要天下人看我们的笑话?!”二宫主转开脸,低声斥责,“叔父的话你不听了?”

二宫主低咳两声,恭谨有礼地向明决拱起了双手,“明先生,风先生有恩于我石家,我们又怎会为难他,将他藏起来?”

“他在你家的地盘上失踪了,你们就要负责。”

“明日天一亮,碧霄宫必定全力找寻风先生的下落,日落之前必有消息。”

“很好,石无虑,你一向都比你兄长识时务。听说今夜本是你侄儿大喜之日,弄得磐州城尽人皆知,他不好好洞房,在这里干什么?”说着明决向南箜背上的白衣少女一指,脸上绽开了一抹讽刺的笑,“莫非这个女的就是他的妻子?背着他和这汉子跑了,所以你们黑灯瞎火地在这里摆起阵势要收拾他们?需不需要我帮忙?”

“胡说八道!与你何干?”石寻脸上已然满是怒意。

石无虑也接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过是个侍婢而已。”

“侍婢?”明决本是随口一说,却意外地发现叔侄二人的反应和神情甚是怪异,一个普通侍婢何时有了这等待遇?明觉不露痕迹地笑了起来,“我要你们碧霄宫负责,并不是要替我找到疯老儿,而是能有另外一个人可以陪我。我现在决定,就是她了。”

说完明决身影一晃已将南箜一掌打开,一手揽住了白衣少女的腰,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休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要带走不属于你的人,我碧霄宫岂容你这般放肆和羞辱!”

明决一边聆听着这个年轻公子的怒骂,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作何表情。

“明先生,这侍婢本是新来的,并不懂规矩,恐怕无法令你如意,何况你如此带走我碧霄宫的人未免太不给面子,漂亮的姑娘多得是,若明先生果然喜欢,我可以立刻安排备上十个美人,半刻钟之后送至贵所。”

果然不出所料,明决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我偏要这一个!”

少宫主忍无可忍,反身拔出身后弟子手上的长剑,一道凌厉的剑光闪电般刺向明决。明决面露不屑之色,略一挥手便将直刺面门的剑尖弹开。那长剑被弹开之后,又接连不断地在主人手里变换着攻击的招数,或挑或劈,招招紧逼,凶狠决绝,定要刺穿明决的头颅才罢休。但每一招每一式,似乎明决早已料到,都被他泰然自若地用双指轻松地弹开,而石寻却要用比使出剑招更大的力量才能稳住荡开的剑锋。明决的神色里看不出一丝战斗时该有的认真和谨慎,仿佛在戏弄一只张牙舞爪的狼崽子。十招过去,石寻已是满额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却丝毫奈何不了眼前的人半分,无奈地向身后的人高声求助,“叔父!”

“这也叫剑法?”明决轻蔑地笑了两声,“一起上吧。”

世人皆道碧霄宫二宫主一向平稳谦让,甚有谋略,更因为他几乎从不出手,比起他大哥的严厉刻板,显得和善许多,江湖上的人多年前便送与他一个名号叫和气二郎。然而此刻石寻偏偏恨极了他叔父这和气二字,贼人都已经闯上了门,闹进了家,仍是只肯好言好语地劝解;如今分明听到他的呼唤,还是不为所动,只宛如一座两眼发着光的漆黑石像。

又是十招过去,一直没有等来叔父的援手,对方却始终只用一手,只守不攻,有几次甚至故意举起另一手臂中的白衣少女来阻挡石寻的攻势,石寻又惊又怒,慌忙地变换招式,早已是汗流浃背,全身隐隐有一种力竭之感。从来无人敢小觑碧霄宫少宫主的实力,凭他的精湛剑术在江湖上就是排进前十也算不上勉强,此刻方才知道自己宛如井底之蛙,与对方实力之悬殊,不啻是一根尖细的绣花针正想要洞穿牢不可破的铁桶。

猫总要瞧着爪子里的老鼠挣扎到无力的时候,于索然无味中结束这场游戏。此刻明决心里已然生出了满满的倦意,而伴随着倦意而来的还有一丝快然的杀机。他本不愿与后生小辈动手,更不屑在他们面前显露真正的实力,但若是在新婚之夜,亲手杀掉这个不自量力的新郎,让这些人知道不知好歹的下场,才对得起他们所称的魔头!

在明决略微分神的瞬间,石寻陡然使出一招从未出手的凌厉剑式,火红的身影迅疾如一颗流星,蕴含无穷威力,直取明决的心口。石寻已经忍耐了许久,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如此出其不意地一招,不能刺穿魔头的心脏,也必将斩断他的一只手臂!

“将!”明决用右手硬生生地承接了这一剑,发出了一声铜铁相击的巨响,但他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

“小子,有点意思了,这可不是春秋剑式。”

本以为必杀的一式,对方居然毫发无损,到底在那只袖子里藏着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石寻没让自己有任何深思和喘息的时间,又接着使出在场的人皆未见识过的诡异剑招,与春秋剑式灵逸飘忽的身法截然不同,这剑招格外的狠辣刁钻,招招不留余地。

眼前的剑招竟隐隐像是为克制自己的剑法所创,明决忽的蹙了蹙眉头,仿佛记起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明显认真了几分。

明决挥动着衣袖击开刺向自己的长剑,死死地盯着它攻击的来路,和剑身运动的轨迹,渐渐发现尽数和某种记忆中的剑术吻合起来,诧异地喃喃,“这是…你为什么会他的剑法!”

石寻没有理会明决的疑问,但他很快开始再度使出了相同的剑招,明决再没有任何疑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低喝一声,“还是个废物!”竟不再如先前一般出手格挡,身子微微向一旁闪避,躲过了擦身而过的一剑,在躲避的同时才猛力把衣袖向上一挑,石寻手上的长剑立时脱手,在身后飞落。与此同时,石寻的双眼似乎已经可以瞧清明决衣袖上那些奇形的纹饰,喉间就算隔着明决的衣袖也不禁感受到了一股凛然的寒意。

明决望着不远处无动于衷的碧霄宫二宫主和弟子,向性命已被掌握在手中的人靠近了一步,正笑着探身在对方耳边奚落几句,肩头猛然遭受了剧烈沉闷的击打。明决大怒,瞬时一脚先将石寻踢翻在地,回身刚瞥见一根粗大的木棍又差点要敲落在他的头顶,近乎闪电般出掌拍向持棍的那个人,那人倏尔倒地晕了过去。

俯眼一瞧,昏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像是方才来的时候一直背着白衣少女的小厮,明决恶狠狠地拖着他的衣领,另一手仍旧抱着赢弱的白衣少女,没有打一声招呼,头也不回地越过了墙头。

眼看明决大摇大摆地离开,石寻翻身跳了起来,顾不上吉服上的数处裂口和灰尘,抓起了脚边被打落的长剑,向明决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没跑两步,只见方才始终没有动作的叔父拦在了身前,石寻胸口顿时有一股气忿忿不平,还夹杂着无比的慌乱和急切,“叔父!叔父为何不肯出手?不肯出手也就罢了,反倒处处阻拦我?”

“他愿意跟你耗这么久,只是为了看看你的剑术有什么花样,你再去招惹他只是送死,还不明白吗?!”石无虑并未以往常一样和气的态度安慰侄儿,脸色甚至比石寻更加难看,转身离开了院子,两个掌灯的弟子也匆匆跟了出去。

今夜前来碧霄宫后山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各有目的的所有人都散场了,留下石寻独自站在舒洁而明亮的月光下,一手将怀里的青鸾铜鉴拿了出来,将它紧紧抓在手心,有一股鲜血糊上了那栩栩如生的青鸾和石头。

坚硬的地面硌痛了脊背和后脑勺,肩颈间更是感到一片火辣辣的剧痛,南箜难受得刚想呻吟两声,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幽暗广阔的空间,让人不觉由心坎里生出一丝凉意,身后却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南箜一念之间忍住身上的疼痛,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记得自己昏迷做了什么,也意味着他现在的处境或许相当凶险!

“你…跟**生得一模一样…”身后响起的声音…果然是那个魔头的声音!南箜紧闭起嘴巴,调整着急促起来的呼吸和心跳,害怕自己因为恐惧而发出任何的声音。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南箜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听见了这另外一个疑惑的,冷冷的声音,一颗心又激动起来,是她!

“我?我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我根本没有什么亲人,你到底是何人?”

“可惜…你的语气和神态却跟她没有一点相似。”

“别再故弄玄虚…快说!”

“那狗贼从来没有对你讲过关于你爹**事?”

“什么狗贼?”

“那早就该死、却只是断了双腿的狗贼!”

“不许你那样说他!”她的口气十分嗔怒。

“你若知道你爹**事绝不会再这样护着他!他不止害了**,害了你,还毁了他自己,犯下这般滔天的罪孽,可惜让他这样痛快的死了…”

“是你杀了他?!”她几乎嘶声咆哮起来,“凶手!”

“不错,是我派人杀了他。”明决的声音与她相比显得更是平静,“我跟你才留着近乎同样的血脉,难道你想替他报仇?”

她似是默认了这句话,愤恨地盯着他,眼神凶狠得像一头受伤的雌虎,咬紧的牙关间甚至有野兽狂怒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

明决突然笑了笑,“正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如此愤怒。”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你知道除了我以外,所有和你留着相似血液的人全都死了,而我杀掉的那个人,手上也流过他们的血,你还要替他报仇么?”

她怔了一怔,皱紧了眉头,“他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会死?”

“因为繁弱。”

繁弱…又是繁弱?是他临死前曾和那些人口中说过同样的繁弱?

“什么是繁弱?”

“是一件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它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包括你。”

“它和他,还有我爹娘之间有什么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此刻的语调有难以掩饰的急切,“你若是真心想告诉我,就别再兜圈子了。”

明决突然间沉默了起来,垂下眼定定地凝望着黑暗的地面,仿佛他的双眼从那里穿透了遥远的时空,又见到那些早已消逝的人和事,当年留下的痕迹似乎依然在他的眼波里流动。

就算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力量,惊天动地的神器,无惧无畏地在命运的巨网中往复穿梭,却根本还是无法切断当中的任何一根丝线。

“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明决紧闭上了眼睛,将脸庞深深埋在自己的掌心,“关于你爹娘,关于繁弱,关于天底下最强也最致命的诅咒,和那些岁月里纷逐萦绕再也无法解开的血仇。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呢?或许,只有倒回至一切劫难的开端——万剑山庄!”

“一百年多年前,万剑山庄横空出世的第一日起,便注定了它将会是天下间所有无情杀戮的源泉。令万剑山庄名扬天下的是庄内费心珍藏着年岁悠远的稀有古剑,与尚待磨炼铸就的利刃,在那成千上万的好剑中,绝对找不出相似的两把来。庄内没有一个人练武,然而每一代铸剑师鬼斧神工般的铸剑技艺,亲手花上十年的时间只能打造出一把不同凡响的上品宝剑,却足以令江湖上多少侠士豪杰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在腰间悬上一把剑身上嵌有一个“明”字的宝剑。于是多少使剑的,不会使剑的;掩埋在黄沙下的枯骨,不得返乡的亡魂,从此尽皆把眼泪和鲜血染洒在了万剑山庄的族徽上。

百年的铸剑世家能传承下来,并非仅仅是对世人残酷,对自己的族人也是一视同仁。万剑山庄的剑冢,是万剑的收藏栖息之所,也是一代一代舍身炼剑的英魂墓冢。这个家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对好剑极致而狂热的追求,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奉上生命。

每隔十年,被所谓“天意”选中的那个族人,带着无上的荣耀,告别所有的亲人,将由族长和两个德高望重的老铸剑师亲自送进剑冢里。直到十五天之后,剑冢的石门重新打开,而剑冢里的族人,已经与终年烈焰焚烧的祭剑池融在了一起。

十五天,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无数的剑,和熊熊的烈火;不被饿死,渴死,也会因恐惧和烦闷而死。没有人能活得下来。在最后的关头,没有别的选择,倒不如轻轻地一跃,免得死了还被亲人当作懦夫。

这就是我那时知道作为万剑山庄的子弟,将可能随时会担负起如此的使命,心中充满的不安与惶恐。

那一年,万剑山庄传至第二十一代子弟,早已暮气昏昏,而那些儿孙却正自年轻,生机勃勃。他们早已没有了先辈那颗狂热的心,打从幼时知道殉剑的命运有一天可能会降临到头上开始,他们每日每夜的祈求上天,保佑自己能够活下去,千万不要被选中。就连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十年,所有孩子惟有万般无奈地接受即将到来的神秘莫测的“天意”做出选择。然而,在那天族长刚宣布开始之后,居然有一个孩子主动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愿意以身祭剑。

百年来,万剑山庄还从未有过不经“天意”来挑选,主动献身祭剑池的人。但当时的庄主,也就是族长明泉,欣喜又赞赏地鼓励着那个孩子,力排众议,做主首次为他破例,同意了他的请愿。毕竟这个孩子,有可能保住了他年幼的独生子一命。

按照宗法完成了所有祭拜天地和铸剑英灵的仪式,那孩子向在场的族人鞠了一个躬,算是道别,接着随庄主等人进入了剑冢。安顿好一切之后,像往年一样,由庄主亲手把石门的铜锁锁上,没有任何反常的情况,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早已替那个孩子在他死去爹**父母旁,立起了一个石碑,篆刻着他的名字,准备好了他的归宿。

他们心里多日沉郁的乌云消散,躺在塌上安稳地睡去,整宵做着好梦。只待十五天过去,祭剑顺顺利利的完成,列祖英灵和无数剑魂享用了新的血肉供奉,便会如同过去那一百多年一样,庇佑万剑山庄独步天下的精湛技艺延续百载千秋。

没有人会再想起那个孩子。

也没有人想到在第八天的深夜,后山剑冢的方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惊醒了所有睡梦中的族人。那声巨响就像是一双蕴含无限神力的手掌敲击着山一般庞大的洪钟,连大地也随之颤抖。整个庄内的人,甚至族长明泉也来不及穿好衣服便从房间冲了出来,惊慑地望着剑冢的上空泛起的异样红光,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猩红色,驱散了天空里的暗云和星月,鼻子里仿佛能闻到**退至地面的雾中带着腥甜的血气。

但我记得却那个孩子——那个一向沉默寡语,毫不显眼,从不爱同别的孩子待在一块,只喜欢独自在角落里摆弄他爹留给他的一柄小巧得如同玩具的短剑的孩子。

当晚明泉带着所有大受惊吓的族人们赶到剑冢,发现剑冢的外部没有遭受任何的损坏,石门上的铜锁也没有一丝被人动过的痕迹。但那声慑人的巨响,和漂浮在夜幕里的种种不祥景象,分明告诉他们剑冢内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们迫切地想知道里面的情况,唯有再一次破掉祖宗的规矩,不等十五日满,便提前即刻打开了剑冢的石门。

据后来明泉亲口所言,冢内的诡异情形把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祭剑池旁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鲜血几乎覆住了他的整个身体;而剑冢中珍藏百年的近万把宝剑一齐尽数断折破裂,没有一柄侥幸完好无损!

他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力量造成了这一切,却忽然发现那本应该死去的少年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蜷缩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双手紧紧抓着一把成色近乎透明,纤长轻薄的剑。

万剑皆毁,唯余此剑,莫非这把剑乃是剑中的极品,威力霸道之极,才使得其余的宝剑在它问世之时一瞬尽数失色,为之震裂?

然而重伤昏迷不醒的少年虽然紧闭着双眼,似乎还有残存的意识,依然在顽强地抗争着什么。只要有人想要从他的手中拿开那柄剑,哪怕只是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昏睡的脸上立马就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神情,死死抓剑的手像是会随时挥动起来,刺向妄想夺剑的人。

在族人的记忆里,这个常常被遗忘的孩子,一向沉默寡语,毫不显眼,从不爱同别的孩子待在一块,只喜欢独自呆在角落里摆弄他爹留给他的一柄小巧得如同玩具的短剑。

而今,他的身上却有了一股令人畏惧的力量。他是第一个进入了剑冢,还活下来的人。从今以后,也再不会有人会像他一样从剑冢内出来。因为万剑尽摧,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万剑山庄!

而那个让万剑山庄走向灭亡,在有死无生的绝境中存活下来的少年,就是你爹。”

  韦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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