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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小说:残剑吟 作者:韦雨字数:14762更新时间:2018-10-18 17:25:07

明决举起身畔的金爵仰头喝了一大口,没有看她,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三天后,谁也没发现他已经醒来,你爹趁人不备,和手里的剑一起从庄内消失了。大受打击的族人在明泉的带领下从此日日在剑冢的石门前焚香叩拜,祈求上天和先祖原谅他们无意犯下的错误,和不遵祖训的悖逆之罪,收回对他们的惩罚。直到三个月后,他又出乎意料地带着那把剑回到了庄内,但再也没有人能责怪他、强迫他,也无法要他交待真相,因为他是带着一身惊人的剑技回来!

没有人知道,铸剑世家的后人,是如何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创造并练就了绝世的剑招?那该是怎样常人难以想象,无法企及的天才?到底是他的血给了那柄剑破绝万剑的厉魂,还是那柄剑的精魄给予了他新生?但从那天起,整个江湖都将深深地铭记,那个从终年烈焰焚天的剑冢中走出的少年,手握惊世的利器,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轻易地撼动了天下武林的安宁与格局。

最初江湖上发现有他和那柄剑的存在,是从遥远的北方赶到早已发生惊变的山庄求剑的贵客,问剑门的掌门大弟子。年轻气盛的大弟子望着残毁的万剑正要败兴而归的时候,却听说仅存的一柄剑在庄里一个少年的手中,而那柄剑胜过了昔日的万剑,可惜少年绝不肯把剑拱手让人,庄里的人又对少年无可奈何。于是那大弟子带着数名弟子和凌人的气势逼迫少年交出好剑,但不管如何威逼利诱都打动不了他,竟不惜对一个无名无姓的小辈动武,最后问剑门的所有人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血痕从山庄的大门逃了出去。

不久之后,问剑门的长老,问剑门的掌门,所有不堪一击的废物,全都以同样的惊慌从山庄的大门逃走。

后来的三四年,明准和繁弱这两个名字以狂风般迅猛的速度扫遍了整个江湖。无数名门大派的前辈高徒,不少妄想声名大噪的游侠儿,甚至还有一些早已名震江湖的用剑好手,接连不断地找上门来,或是公开,或是暗地,带着自以为是的好奇向他挑战,全都不外如是的带着伤口与屈辱而归。那时,昔日的万剑山庄,已正式更名为残剑山庄。他和那柄剑从未踏出过残剑山庄一步,名头却一日比一日响亮,也有愈来愈多折损在繁弱之下的残剑逐一被收藏在了剑冢内。

可是,远超常人的天赋,往往伴随着远超常人的痛苦。在他声名显隆,令天下剑客倾羡拜服的同时,深深蛰伏在他血液中的妖魔也开始日渐显露出来。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用剑之时对鲜血的狂热,对杀戮的痴迷,每当他面对前来挑战的人,一旦开始挥舞手里的繁弱,就仿佛着了魔一般,不亲手洞穿对方的身体,不能瞧见对方眼睛里失去生命的光泽,不让繁弱尽情地吮吸滚烫的鲜血,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清醒过来。并且每当七杀星现世之日,他体内的血液会突然沸腾起来,无法遏制的发狂,等他清醒过来,身旁无辜的人也惨死在血泊之中,而他的身上和剑上满是炙热而刺目的血!连他自己也感到万分恐惧,他喜欢剑,喜欢用剑,但他根本不想杀死任何人。

尽管他如何克制自己,周围的人再怎样小心警惕,也难逃死在繁弱之下的厄运。尤其是他亲近的人,一连五个贴身的侍婢,全都死于他丧失神志的剑下。他与繁弱,两者皆是当世无敌的杀器,若是一旦没有了理智,失去了管束,再多的办法又能有什么用?

直到第六个侍婢青夷的出现,”说到这里,明决盯着她,与先前肃然冷厉的语气大不相同,似有着些许不露痕迹的温和,“青夷,就是**。”

“我娘?…她曾是我爹的侍婢?”

“不错。天下间哪里还配有这样的侍婢?她温柔可亲,聪慧灵逸,不管对谁都一样的善良,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句怨言,可她又一比一般的女孩子果敢坚决。最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地爱着日渐癫狂的明准。她理解他的痛苦,疼惜他的孤寂,所以比任何人都爱他,也比任何人都用心。她比谁都在意,她才舍得牺牲,留心到星相将变之时,果断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血来阻止你爹的失常;正因如此,她才逃过了厄运,成为留在你爹身旁平安无事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但是好景不长,鲜血的效果已然渐不如前,而死在明准剑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得不暂时和当时已有身孕的青夷分开。他害怕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有了你,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他准备孤身一人去找一位当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夫,可**放心不下,尽管他几已无敌于天下,但他从未踏足过外面的世界,于是求我跟着他一同前往,我不得不和他随行,尽力助他恢复如常。

那大夫每日积善行德,声名远播,但有病人垂危,尤其是贫弱妇孺,跋涉千里也势必竭力相救,平常百姓,或是达官显贵,还是武林人士,皆对他感恩戴德。我们日夜兼程找到他的府邸,他知道明准的情况之后没有半点推辞,翻遍藏书竭尽思虑替你爹寻求治愈之法。他告诉我们没有绝对的把握,只有尽力一试,或许要尝试上好多遍,才能找出对症的药方。他劝戒你爹首要禁忌的是与人动武,避开纷嫌,养心为上,接着替你爹扎下金针,要明准先静修数日。然后他要我随他一起入山取药引,在渠山的深处,找到正在哺养幼崽的雌虎,和垂暮濒死的雄鹰;杀虎取心,猎鹰求爪。他说这两者皆是世上最凶狠残忍之物,又恰遇上最绵软柔弱之时,有着超乎寻常的回醒之意,用来做药引,或有奇效。也说得上十分走运,未满五日,我们竟然便将如此极为难遇的情形都碰上了。

我们顺利地赶回他的府邸,眼前本来高堂康泰,妻贤儿孝,一片家业兴盛的和睦景象,已经在短短几天变成了人间的炼狱。我至今还记得推开那道门之后,满地都是尸身,整个院子汇成了一片暗红的水洼浸泡着那些尸体,散发着熏天的血腥与恶臭。孩子,老人,妇女,奴仆,还有他们身旁临死前还紧握着剑,分明不请自来的十数名黑衣人,身上全都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致命血痕,没有一个逃脱。唯有院子的石阶正中,还坐着一个全身沾满了鲜血的人,痛苦不堪地抱着自己的脑袋。

那大夫当场就疯了。可叹一代名医,半生为善,救死扶危,从未愧对天地,从未昧过良心,最后却是上下七十余口一个不留,满目骨肉皆陨的下场。不过那又有什么奇怪,上天何时曾长过眼?”

仿佛是由自己亲手造成多年前无比惨烈的灭门之祸,身上依稀还沾着那些妇孺的血,少女的身体不禁微微有些颤栗,“那大夫,姓风?”

“没错,是你爹把风如安变成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她终于明白风如安为什么一摸到她的脉象,便陷入了难以自制的癫狂——时隔多年,他再一次遇上和带给他毁灭的病患流着相同血脉的人,再一次遇上了同样可怕而诡异的病症。

“我、我…他怎么能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这事也令你爹追悔莫及。他后来亲口告诉我,当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直苦求闯进门的黑衣人先让风如安的家人离开,知道他们的本意只是向他寻仇,但那班狗贼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把手无寸铁的老弱当成了人质,以此来逼迫他;可那班废物根本不在意别人的骨肉至亲,也根本不知天高地厚,更加没想过明准不愿动手的原因。他不愿,是因为不忍,他怕一旦出手,在场所有的人都会死。他不忍心让那些人死,却更不忍心让**伤心。在拙劣下流的剑法快要刺透他胸口的那一刻,他选择了活下去。

只是明准从此愧对风如安,那天之后不敢再面对他,暗地里嘱托我好好照顾他。

原本是一片好心要治好你爹体内的邪症,却让大夫自己先发了疯。你看,只要跟繁弱沾上半点关系的人,全都疯了,没有一个例外。”明决冷冷的笑了起来,把金爵中的一饮而尽之后,对着暗影的深处高举着空爵,似是在与无形的力量碰杯,又似是在印证自己的话语。

少女的嘴唇微微翁动,只从口中勉强挤出了几个字,“…后来,后来怎么样?”

“我们把风如安带回了残剑山庄,风如安虽然疯了,但我们还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他先前替你爹研制的药方,虽然不知其效如何,或是否会有别的影响,却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所幸风如安的药似乎起了效果,起码有半年的时间明准都没有再发病。而那半年里,风如安的状况也逐渐好转,不像最初时要么痴呆得像个婴孩,吃喝拉撒事事都要人帮助;或者突然像只野兽,不停地吼叫,一件衣衫也不穿就趴在地上,甚至要嘶咬身旁照顾他的人。但他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脑海里苦读过的医书药典,和超凡的医术。因为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做过什么,要做什么,所以脑中时时无法清晰,终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平静安稳的时光也只持续了这半年。”

“江湖恩怨,无数纷争与仇杀原本司空见惯,可明准却杀了风如安满门老幼,这一门惨祸在当时震惊了整个武林,也终于给了那些曾死伤在他手下的名门正派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真是可笑,他们似乎根本忘记了那群擅闯他人宅邸,把手无寸铁的人当作盾牌,却死于自己的恶毒与无知的真正凶手。而一直蓄意报仇的手下败将们,清楚自己没有能力独自击败明准,在这件事之后的数月里,武林中向有摩擦,互不相服的十二个门派居然结成了同盟,向天下人呼吁与他们一齐诛杀明准这个魔头。

他们义愤填膺的背后,不止想要明准的性命,还有把柄让他们为之胆寒,又为之渴慕的神兵。高举着正义的旗子,挥喊着正义的口号,却尽是些别有心机,没有半分怜悯和仁慈的狡诈屠夫。

十二大派组成的所谓正义之师团团围住了残剑山庄的山脚,气势汹汹地派人向明准下了战书,要在三日后与明准决一死战。明准知道自己杀孽深重,若是避不应战,来者绝不会轻易甘休,只好答应十二大派的请战。

决战的当天,一切准备就绪之时,碧霄宫突然有人赶来传话,少宫主石无忧的夫人因为早产危在旦夕,而随行的大夫经过长途跋涉正犯着疾,自身都难保。偏偏残剑山庄方圆十里人烟荒凉,根本就找不出一家医馆。石无忧要求明准和众人推迟决战期限,并请求明准允许他将风如安带下山救他的夫人。虽然当时青夷也即将临盆,时刻都需要大夫,但明准还是同意了。只因石无忧背着众人对明准做出了一个承诺,作为对此事的报答,如若明准在决战中死去,他发誓碧霄宫上下会替明准保护青夷母子的周全。

虽然青夷心系着明准的安危,但不想让明准为她心生悬念,于是听凭他的安排秘密随同风如安一起下了山。我知道这个消息以后,立即悄悄地从后山的密道下了山,找到了青夷的所在。她果然被人看守起来,他们就这样毫不费力把她变成了手中的人质,要胁明准的筹码。所幸他们还没有开始为难她,也没有过多防范一个即将生产的孕妇。可我知道这些人不能相信,这里分明是毒巢虎穴,留在这里越久,青夷越危险。当天夜里,我杀掉了看守带着**离开,并假托明准的名义,告诉她这段时间前来寻仇的人会更多,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全,必须先远离残剑山庄,等一切平息之后明准就会亲自去接她回来。

**和你爹本是誓同生死,她当时却为了肚中快要出世的孩子,不得不跟我离开,我带着她连夜往南方赶,颠簸的路程让她的身子逐渐支撑不住,终于在第七天,她在一个年轻时做过稳婆的村妇帮助下,平安诞下了你。虽然当时的过程极为艰险,万幸最终还是母女平安。我们稍稍安下心,在离残剑山庄八百里外的一个村庄里暂时住了下来,,探听着残剑山庄的消息,关切着明准的生死。

如果不曾遇上那个狗贼,青夷本可以平平安安地陪着你长大,看着你一天天继承了她的美貌,坚韧,亲眼见证你延续了她的生命。我相信,青夷可以为了你忍受失去明准的痛苦,她也绝对也会是个最慈祥的母亲。

偏偏在你出生后的第五天,那日青夷正亲手替刚出生的你做一件小小的褂子,而我则出门替她买些补品和布料。但当我回来的时候,青夷和你都已经不见了。我在地上发现了青夷匆忙间留下的字条,大意是有人趁她不备抱走了你,她来不及等我回来,会一直在沿路给我留下记号。我跟着青夷留下的记号追了上去,窃走你的狗贼似乎故意让人摸不着头脑,时而走大路,时而走偏僻的小路;时而走水陆,时而又走陆路;甚至故意走绕上一大圈的远路。我很快发觉其实这条路和我们来时经过的路相差无几,分明是有人故意引青夷回到残剑山庄!但狗贼狡诈万分,机变百出,我始终都没能赶上他和青夷的脚步。

这场竞逐直到十日后,终于结束在残剑山庄的山脚下。那时十二大派的人全都已经撤走了,我不知你爹到底是胜是败,抑或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十二大派故布疑阵,摆出以退为进的策略。我警惕地从密道上山,推开头顶的暗门,才发现四周荡悠悠地只剩下漂浮在空中的沙尘,整个残剑山庄早已化成了一片灰烬!最可怕的却是在那片焦土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血影,一动不动地映在苍凉的夕照下,再没有任何场景比眼前所见更叫人绝望!青夷静静地躺在那里,她手中的剑沾满了血,血渍已然开始凝固;她的颈部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而那张安详的脸失去了所有生机,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是什么人害死了她?!”少女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里闪着晶莹的光。

“她是自尽的。”明决沉默了半晌,声音有些低哑,“我检查了她的伤口,不管从姿势和深度推断,都是她本人所为,何况那些人没有必要再处心积虑地作伪。”

“为什么…”

“因为残剑山庄的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你爹。”

那段无数惊怖交加的回忆几乎让少女的意识恍惚,“…全都死了?发生了什么…”

“我和青夷离开残剑山庄之后发生的事,都是后来由当时碧霄宫的宫主石机死前亲口所说——决战当天,石机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前夜喜得麟儿的石无忧留在了山脚,因为此刻他的儿子虽口口声声要亲手替武林除害,却满心都是自己的妻儿,随他应战无异于送死。然而决战前,明准首先只请石机独自上前,向他探听青夷的情况,但当时青夷已经不在他们的手上,石机拿不准明准是否偷偷派人劫走了她,还故意来试探他。于是石机恼羞成怒,也不说出青夷从他们手中被人劫了去,反而怄气说**被杀死了。他自以为说出这个消息,不管是真是假,都足以扰乱明准的心神。没想到顿时激起明准狂怒,杀意更盛,大悔错信了石无忧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立誓要杀尽碧霄宫上下给青夷陪葬。石机被明准如此一唬,战意全消,堂堂的一代剑术大师,居然在开战后第一时间畏缩地飞身躲到了一块巨石的背后;而明准在盛怒中杀完了其余的废物,悲痛欲绝,几欲晕去,竟也没留意到一堆残骸中少了一个本应最令他忿恨的尸身。

待明准心神恍惚的离开后,石机屁滚尿流地逃回山脚下,在途中割伤自己的右手,然后立即召来各大门派的首脑与理事弟子商议对策。石机编纂了伤重逃身的故事,并哄骗他们明准已决定斩草除根,明日便会下山杀掉十二大派余下的所有弟子。吓倒了全部在场的人,除了碧霄宫仅折了几名弟子,十二大派的精锐悉数殆尽,其中有八个门派的掌门人也殒于此役,剩下的几个掌门人不是年纪老迈,便是身体衰损,如何还能与明准抗衡?

他们必须在今夜想出办法来。这些废物有什么本事?又有什么方法可想?但他们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唯有抢在对方的前头下手。谁能想到武林世家,名门之后,为了活命,他们可以做出最下作无耻的事,能干出土匪的行当?其实这些人,为了活命,就是做猪做狗,他们也做得出来。

当晚,那一行贼人在夜深人静时围住了残剑山庄,每个人都动起了手,向庄内熏起有人在最初便备下的大批迷烟。不久之后,他们确定迷烟开始起了效果,大摇大摆地进了山庄大门,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他们经过的每一间屋子。

百载的基业,成千上百条人命,就这样被一群猪狗不如的废物一个挥手藏入了火海,化为了随风而逝的尘埃。

如他们所愿,残剑山庄的一切生命都湮灭了。而大片的残壁灰烬里,还剩下那柄由烈火催生,曾刺穿过他们的骨肉,寒光清影却反复潜入梦中的繁弱。

据我推断,你爹那时或许因为误信了青夷的死讯正悲痛万分,借酒浇愁;等他清醒过来,雄雄烈火已经包围了他,和整个残剑山庄。他听到了族人在大火中的惨烈哀嚎,眼前栋栋祖屋古宅垮塌成烟,也想起青夷那张白皙温和的脸庞;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一生只为了毁灭与**存在,任凭来自地狱的恶火吞并心底一切的希望。

我可以肯定,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你爹,哪怕是这种极尽龌蹉狠毒的方式。他是死在自己的手里,他是死于绝望。”

此时少女的口里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似乎还能听见那些族人在烈火中无助又凄然的哭喊,看见那个男人在失去希望后举起令一个时代的剑客望而生畏的长剑,斩断了人世的梦魇,与凡尘的枷锁,终结了所有。仿佛血液中激荡起那一夜她父亲难以言喻的刻骨悲戚与绝望,强烈得几欲令她窒息。

“而你。你被那狗贼带走之后,原本是不可能有活路的。我想那时青夷也这么以为。但没有人知道,是在劫走你的短短几天内,因为朝夕哺养对你起了怜悯之心;还是青夷死前曾追上了他,对他百般哀求,留下你的性命;抑或有着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这原本害了你一生的狗贼,为了让你活下去,竟付出了无比巨大的代价。我所知道的是,他本已将你送到了石机等人的手中,后来却不知为何又偷偷地抱走了你,带走了繁弱,最后被他们打下了山崖。所有人都以为他和你都死了。

可是,他没有死,只是摔断了双腿,并亲手把你养大。

在后来的整整十八年里,每当他看着你的时候,都是对他内心有始无终的拷打折磨;但你始终是无辜的,同样也在受苦,是他害了**,害你孤苦一生,是他活该承受这样的罪责。所以他对你又爱又恨,既怜且怨,却只能责问上天,与自己面对命途的无能为力。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一念之间,让原本的光大前途没有了,整个人生毁掉了,从此万念俱灰,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

一直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从少女的脸颊上滑落,她轻声地喃喃,“爹…”

明决不禁哧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叫他爹、还替他难过?”

“这么多年,虽然他性情古怪,极少说话,甚至从不关心我一句,但若没有他,十八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根本无法活到今日。他本可以继续活着,是为了让我有机会逃走,才留下与你派来的那些人拼命…”她此刻的眼眶很红,声音很轻,“上天曾给了他两次抉择的机会,他都选择了让我活下去,我怎么能怪他…”

“如果你亲生爹娘知道你竟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流下眼泪,他们会作何感想?”

她恼怒地蹙着眉峰,顿时将眼泪抑在了双眼之中,“你呢?你就没有犯过错?残剑山庄的数百口人难道不是你的亲人,你为什么没有替他们报仇?”

“不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未必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不过残剑山庄的那些蠢货,是我的亲人又怎么样,他们从未在意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他们,为何要替他们报仇?”

“…你!”忽而少女想起对方毕竟是长辈,只能强压下心里的不敬,隔了半晌,才开口问他,“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事改变不了,连现在发生的也掌握不了,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就算知道这一切又有何用?”

而明决只是摇摇头,“我想说的,你已经明白了,只是没有勇气面对罢了。”

明白了…明白了什么?少女脑中仍在思索,肚子里却猝不及防地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才令她想起,从午后到现在,还一直没有进过食,她的身体已经忍不住先替她喊饿了。

明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声响,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饿了?”

“没有。”少女忍耐着回答。

她刚说完,就有一包东西被轻轻丢在了她的身上,还未瞧清楚是何物便闻到一股馥郁的香甜,她不禁低头打开油纸瞧了瞧,居然是一包新鲜的红豆糕。

“昏过去的时候腹中已经叫个不停,还说不饿?”明决抢在她开口前,似笑非笑地说。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爱吃红豆糕?她霎时忘记被揭穿的羞赧,不禁惊讶地望了一眼明决,明决却背过身淡淡地道,“青夷怀你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可是这个时辰,所有店铺都该打烊了…”

“我想要的东西,谁敢拒绝?”明决没有回头,挥了挥手,“很晚了,你自去后堂找个地方休息吧。”

少女的脚步声在耳中逐渐消失,因害怕发出半点声响而一直死死捂紧嘴巴的双手已经酸得难受,而南箜此刻却更不敢放下,因为有个人分明还留在这里。若是不小心被那人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将当年的那段隐秘而动魄惊心的过往全都一字不漏地听去了,他哪里还有命?

耳际再也没有任何响动,空气蓦地沉寂了下来。那个人好像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背后,仿佛正张着阴森森地双眼瞧他,手里也拿了带血的长剑,随时准备向他走来,刺透他的胸背。他极力控制着心头的颤动,反而让心跳越来越厉害,四肢越来越紧张,甚至快要无法控制自己恐惧的喘息声,却迟迟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他好像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已经熬过了数百个时辰,除了他,四周再也没有别的活物。到底那人是在先时他极为慌乱的时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还是就在这厅中睡着了?

“如果睡着最好,趁他睡着,兴许还能从这里逃出去。”南箜暗想着,再也抑制不住心内的剧烈波动,决定大不了将这条性命豁了出去,也不要继续在未知的恐惧里煎熬。他小心翼翼地缓缓转过了身,一眼瞧见明决端坐在那里,闭起了双眼正在憩息。南箜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正想赶快离开,突然发现身旁的桌上摆了一个未点燃的香炉,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随即双手将香炉捧了起来,心怀忐忑地向明决走了过去。

檀色的香炉被高高举起,正要朝底下的脑袋砸去,明决倏尔睁开了眼睛,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尽管试一试,是你的头比较硬,还是香炉比较硬。”

这话的分量让南箜瞬间举不起手中的香炉,他退开了几步,迟疑了片刻,才将香炉丢在了一边,“你这个恶贼抓我来干什么?打我,杀我,还是折磨我?”

“我不屑向没有武功的人出手。”

“但我就算不会武功,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做恶,而什么都不做。”

“那你很有胆量。”明决定定地盯着他,“不如等我教你点剑法,你再来与我动手。”

“你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学你的东西。”

“没想到碧霄宫那一群窝囊废里还有你这样的人。”

“我不是碧霄宫的人。”

“不是?”明决疑道,“那你为什么也这么在意她?”

一听这话就可以明白明决所指的何人,南箜的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羞红。

明决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你若胜了我,我就放了她。”

“你明知我再怎样也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谁说不可能!我十八岁前也从未习武,也没有哪个师父教过我,一身的剑技都是自学钻研而成。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日夜苦练,那三年里,我除了练剑,生命里再没有别的事情。如果尽心竭力,三年的时间可以远胜他人的数十年。我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什么?…我胜不了你的话,难道你要把她留在这里三年、十年?”南箜突的脸色大变,嚷道,“糟了!不可以,绝不可以!她没时间了!”

明决冷然地瞥了他一眼,“小鬼头,你说什么?”

“只剩下六天的时间,若找不到风先生替她医治,她就要死了!”

“蠢货!为什么不早说!我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一找,你快去碧霄宫看看人回去了没有!”他转身欲行,蓦地回身叫住南箜,指着马厩的方向,“骑我的马去,赶快!”

“什么?”南箜不敢置信地问,“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明决不再理会他,身影瞬息间跨出了厅内疾行而去,惟留下清脆地一声,“快滚!”

骑着明决的百里良驹赶往碧霄宫的途中,南箜忽的抬头向天边望了一眼,天色已至破晓时分,一片微曦的白光逐渐地泛出沉沉的黑幕。

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巍峨壮丽的碧霄宫门口,此时刚好有几名弟子把大门打开迎接清晨舒洁的光线,然后几个人影匆忙从门内闪了出来。为首的一个人一见正在下马的南箜,犹疑地眨了眨眼睛,喊出他的名字,“南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略过了明决口中那段漫长的故事,南箜连忙上前将昨夜发生的事向石寻托盘相告,并反复絮叨着少女此刻性命垂危的情况。他来不及留心周围所有人的脸色,只顾对着少宫主用恳求的语气急道,“少宫主,请你也帮帮忙,若找不到风先生,那可、那可…”

“别着急,”石寻微微地皱了皱眉,“我现在就到附近的几座城池打听风前辈的下落,你留在碧霄宫等我的消息,万一风前辈中途回来,你好立即带他前去救人。”

“好!”显然被对方毫无推辞的态度打动,南箜用力地点了点头,拍了一下身旁油黑的骏马结实有力的背脊,“少宫主,请骑这匹马,它跑得很快的!”

石寻向南箜点了一下头,迅速翻身上了马背,没有对方才跟随他的几个弟子留下只言片语,催着迈开四蹄的黑马往城门奔去。被留在原地的几名弟子面面相觑,暗暗交换着眼色,唯有其中一人沉默地望着石寻的背影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明决到底是什么人?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崔护听见身后的低声疑问,才回过神来,沉声替正摩挲着后脑袋思索的门卫回答,“明决向来就是十二大派的敌人,因为他的剑法传承自一个多年前血洗江湖的大魔头,听闻他仗着自己狠毒绝奇的剑术曾屡次侮辱戏弄各大门派的掌门与弟子,肆意妄为,不可一世,只是他的剑法高超,行踪又飘忽不定,令众派弟子都无可奈何。但你们可以放心,总有一天,碧霄宫一定会擒住他。”

“原来是这样…”南箜愣了一下,瞧了瞧这个面生的严肃脸庞,比起无酒不欢的石寻,这个滴酒不沾的大弟子真可算得上十年难得一见。

碧霄宫的大弟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大门,而被打断话头姓刘的门卫和另外一个门卫这时才有些起劲地说了起来,“他说得没错,我还听说明决这个人喜怒无常,残忍狡诈,各派加起来或有上百来条血债与他有关呢…”

“听说…”南箜不禁问道,“那你们看到过他杀人吗?”

“瞧你这话说的,我们哪有机会亲眼目睹那些场面?要是真看到了,还活得下来吗?”

默默地回想昨夜的情形,南箜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却被一个飞身抢出门外的庞然大物差点撞倒,等他张眼一看,更是吓得不轻。昨夜吓坏了南箜的那只巨兽冲出大门往石寻消失的方向奔了十丈远,天际没有主人的身影,它失望地在原地打了几转,然后转过身发现了对它心存惧意,正悄然向后退步的南箜。它晶莹如琥珀般的大眼睛逼视着南箜,似乎一眼就认出了他,迈开了步子向他踱来,让南箜混身上下的汗毛都霎时竖了起来,现在可没有人管得住这只比老虎还大的怪兽啊!

那只叫雪墨的巨兽张大了似鼓盆大的嘴,露出了森森獠牙,南箜双腿再次一软,跌坐在了碧霄宫大门前的石阶上,“雪、雪…雪大王…高抬贵爪,高抬贵爪!相识即是朋友,我们昨夜已经见过面了…况且你若是伤了我,以后谁还敢给你主人担酒来…”

谁知雪墨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甩了甩硕大的脑袋,眯着眼睛趴在了南箜身边,没过半晌,又挪了挪身子挨住了不敢动弹的南箜。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两双眼睛一齐安静地眺望着朝阳出现的方向,等待着石寻和希望的归来。

而另一头,石寻骑着骏马火速赶到各个城门口打听疯神农的消息,但各城门的守卫都完全不记得昨夜有这么一个疯癫的老头出了城。石寻只好又赶至附近的村落,还有临城的边界,不论是村民也好,经过的行人也好,守着铺子的货郎也好,他都尽可能地问询,却根本没有一个人对此留有印象。

一直到第二日的正午,一无所获的石寻在越州城的边界放弃了再找下去的念头,他策马向回去的方向赶,深知如果疯神农真的出了城,以疯神农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不给人留下一点注意的。如此说来,有很大的可能是疯神农根本没有离开磐州城。现下只能寄望于疯神农本人尽快恢复神智,立即返回碧霄宫,否则,她只能等死了!

由于找了一整天,又是一夜无眠,石寻在飞驰的白马背上拽紧了缰绳不让自己向后倒去,回程的途中还有些心神不宁,显得十分憔悴。在快要接近碧霄宫大门口时,石寻很远就望见有些地方不大对劲,他强撑着向前探出身子只想将一切看个清楚,记得昨日整座大门外张灯结彩,整个碧霄宫由内而外洋溢着欢欣喜气,如今不仅已被通通撤下,还从门内透着某种肃杀悲戚之感。再仔细一看,守门的弟子额上尽皆缚着湛白色的孝巾,大门两侧也挂着门幡,石寻恍恍惚惚的勒马停在门前,门内忽然迎出了几个同样头戴孝巾的弟子,几乎扑倒在马蹄边,嘴里嘶声哭喊道:“少宫主!少宫主可算回来了!”

石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颤声问,“发生何事…”

“宫主…宫主被明决害死了!”

话音刚落,石寻的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才马背上栽了下来。跪在地上的众弟子赶紧将石寻扶了起来,一齐搀着昏昏沉沉的他往碧霄宫宫内的正殿而去。

此刻石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再作任何的思考,任凭周围的弟子摆布着失去意识的躯体。直到他被带入春秋殿中,亲眼看见大殿正中停摆着一副棺椁,耳中充斥了前日来贺喜的各类人士,以及在一旁所有亲族妇孺的痛哭哀悼,石寻一把甩开了搀扶着自己的手,猛地跪倒在地。他一点点膝行至亡者的灵前,凝望着已经没有半点呼吸的至亲,尸身被收拾得如生前那般整洁和体面,已经看不出致命的伤口,和血迹斑斑的模样,但紧闭的双目,和整张死灰一般的面孔透出的青色,都在告诉石寻,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尽管那张依旧带着肃然神情的面容在生时,曾亲自替他套上痛苦的枷锁,不肯给他任何喘息的自由,把父子之情揉压在专制的意志之下。

他甚至恨过他。可他毕竟也是他最亲的人,如今却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杉木棺材中,再也不能训斥他,束缚他,反对他,也再不能对他说一句话。

眼前的场景逐渐模糊起来,石寻**满眶的眼泪,突然慌乱地张目四望,“二叔…二叔呢!二叔在哪里!”

跪在石寻身后的崔护红着眼道,“二宫主刚带着宫内的所有精锐弟子,还有神意门,千机派等几大门派的掌门和弟子全都前去找明决雪恨了!”

石无虑的爱女石菀正跪在崔护身旁,禁不住更加悲痛地捂住脸小声啜泣起来,知道她的父亲此去分明是有去无回。

“什么!…他们去了多久了?!”

“还不到半个时辰。”

石寻霍然起身,眼眸中燃起一股愤恨与决绝的烈火,“我这就赶去与叔父一起找魔头拼命!”

“不可!”崔护在一瞬间扯住了石寻的衣角,又连忙站起身按住了石寻的肩头,“二宫主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们阻止你前去报仇…他说若能诛杀魔头便罢了,若不能便与众弟子尽皆成仁,可是少宫主你绝不可再去送死,因为统领碧霄宫的重担从此就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阿护,难道你要我看着叔父去送死?”石寻眼神毫不闪躲地瞧着从小相识的同门师兄和至交好友,“你不用劝我,我爹和叔父都死在明决手上的话,我誓要亲手向他报仇!我此去必与叔父同归共死!”

“若是你非去不可,那我也与你同归共死!”

“你留在这里。”石寻摇了摇头,用右手牢牢抓在了对方的肩头,“如果我和叔父都回不来的话,还有你可以主持大局,有你在,我可以放心。”

“石寻,我绝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的。”

“别再啰嗦了!我以少宫主的身份命令你,留在碧霄宫,照顾好菀妹,否则,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少宫主!”崔护不由回过头看了一眼也正含泪望着他的石菀,她眼中流露出来的不舍和担忧,让他心里强烈的冲动霎时软了下来,他的身体僵直,接着垂下了头,“遵命…”

“拜托你了,阿护!”石寻感激地揽住了崔护的臂膀,忽然瞥见了自己昨日刚过门的夫人,她换上了一身的孝服,满脸戚容地望着他,微微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石寻只来得及歉然地看了她一眼,不顾在场的宾客,也没有作出半句问候与解释的话语,便转身疾步踏出了春秋殿。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希望还来得及和所有人一起抛洒满腔恨意与狂怒的鲜血!

磐州城西一座废弃许久的大宅,传闻那里就是明决暂住的地方,而此时赶至大宅院外的石寻完全可以确信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里,满是血痕的脸庞还残留着拔剑时那股狰狞和怒意,可见夺去他们性命的那双手速度之快。石寻沉重地从无数同门的尸身边穿过,凝神察看着每一张逝去的面容,拼命地捏紧手中的剑柄,才能暂时让心中无可遏制的复仇火焰,没有在见到仇人之前就把自己整个狂怒的魂魄焚烧殆尽。

放慢的步子倏尔又加快起来,因为他总算见到了不远处那个不断挥动着沾满鲜血的衣袖,却似乎只是踏着清歌在风中曼舞,袖中却带着狠厉迅捷的致命剑招的人。每次衣袖挥动的方向,都有人倒下,而那个人身旁依然还站着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石寻不顾一切地朝明决冲了过去,在明决背后几丈远的泥石堆中,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发现他的叔父正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手里的剑摔落到一旁,一手捂着仍在往外渗血的伤口。

“叔父!”

听见这声呼唤,石无虑勉强睁开无神的双眼,带着无限埋怨的口吻,声音却很轻,“寻儿…你总不爱听我们的话…”

仿佛这句话抽掉了躯壳里仅剩的所有力量,石寻满眼模糊地看着那双眼睛轻轻的闭上,脑袋也歪了过去,他握着垂在一旁没有生气的手喃喃,“叔父…你放心,若不能叫仇人到你和爹面前谢罪,我很快便来陪你们。”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冷笑,石寻陡然抬起头,发红的两眼狠狠盯住了对眼前这一副生离死别的景象面露嘲讽之色的明决。在石寻发出响动的第一时间,明决就注意到了石寻的存在,只是明决不肯趁人不备,于是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两个流着相同的血,也同样令人讨厌的人言简谊深的对话。

明决在石寻的目光下不觉瞥下眼睛瞧了瞧自己身上溅满了鲜血的外衣,好像还能闻到那些死在手下的废物的臭味,他厌恶地把手一挥,那件外衣一瞬间裂开,成了无数的碎片飘散在地。

如此高明的剑法顿时令石寻心中一颤,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惧色,不耐地朝明决怒吼,“魔头!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为什么!”

“为什么?”明决哼了一声,转过头望着没有云的天空,“虫豸没有资格问什么!”

“好!”石寻用长剑指着明决,像一只狂怒嘶吼的狮子般冲向眼前的仇人,“那我就送你去向所有被你害死的人解释!”

“小子安敢大言不惭?”明决冷笑着,挥一挥宽大的衣袖,如前番一般将石寻的杀招轻易地格开;然后明决再一次挥袖,身法迅捷如一道比风还难以捉摸的暗影,在石寻的身畔卷起一股泠冽的刀风。

这阵刀风不止带着刃雨一点一点地刺落在石寻的肌肤上,风中的劲气强得几乎把石寻步步逼退,石寻双手握剑抵挡,却毫无还手之力,也无法阻止浑身的血肉被绞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而那股强大的力量似乎有意要羞辱他,锋刃避过了他身上的所有要害,迟迟没有下最后的杀手。

“那套剑法是断腿的狗贼教给你的?”

“不错,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

“的确每一式都是为了克制我,照此研创下去必能破我剑招,可惜只有短短五式!”

“谁说只有没有第六式?”

“那你为何不使出来?”

“因为这最后一式要留于生死存亡的时刻!”石寻大喝一声,从明决衣袖挥成的漫天刃网里纵身疾退,如狂风暴雨中的孤鹰跃身而起,长剑以霹雳般眩目而极速直刺向明决的心口,“譬如现在!

来势之汹涌,身法轻捷的明决也只来得及将反手一挥,石寻的长剑擦破衣袖,却没能阻止长剑的去势,刺破了明决的肩头。明决不顾染血的肩头,与刺骨的疼痛,当即将手向上一劈,把石寻的长剑截为两段,剑尖则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明决瞧了一眼流着鲜血的伤口本来勃然大怒,却在看着手里只剩下断剑的石寻之后又仰天而笑,狗贼千辛万苦创出的剑式终究杀不了他,碧霄宫的贼小子拼尽全力也只能在他身上刺出一道窟窿眼,而他们的命由他来掌握!愤恨的绝不该是他!而他此刻更想要看看眼前这绝望的人还能有何样的挣扎?

杀不了他?还是杀不了他…不过就是死,那就死吧!

石寻没有时间用来失望,满脑子的仇恨逼得他提起断剑仍向明决冲去,然而眼前被挥过的衣袖一遮,一边肩头一痛,接着另一边也一阵剧痛,手上的气力全失,连断剑也跌落在地。

“别杀他!”听见这声低喝,明决一时来不及收手,袖中的利器已然扎进了胸口,他神情大变,因为流出来的并不是石寻的血。

而石寻看着替他挨下这一刃的背影,心中却比刺穿自己还要痛上万分,他在第一时间就将那个背影认了出来,诺大的天地间,除了眼中这个人,好像再没有别的可以比现在更令他痛苦与欣慰,他忍不住喃喃念出多少午夜梦回之时他呼唤过千百遍,才足以让他平静度过深深黑夜的名字,“…阿拾!”

那个人的身子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明决的眼神瞬间变化莫测,好半天才开口,“你真傻。”

石寻失声道,“你不该救我,应该让我死的…”

“我并不是为了救你。”她依然没有回头,轻轻地笑着,“我只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可是人死之后或许只有一个地方可去,所以我不想让你死,还想你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因为这样,我就再也不用遇**了。”

“阿拾,对不起…阿拾…”

随着他轻轻地呢喃,那些一直强压在心底,躲在连风都吹进不进的最深处的回忆,一瞬间呼啸着带着眩目的闪电侵占了整个脑海。

  韦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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