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走进店中,捡了张桌子坐下。里面的人看到老头,都瞧过来。老头不理会,向老板先要了半斤油酥的花生米,一斤熟牛肉,一斤老白干。等上齐后,他这才点了葱爆腰花,青椒肉丝,麻婆豆腐,问小凤要什么,小凤不讲究吃食,老头便又点了一锅缽缽鸡,一份水煮鱼,还要再点时,小凤忙说够了。老头笑道:“我这个老头子很能吃,你这个女娃娃正是长身体,先前打了那么久,应该多吃点。”又问小凤喝酒不,小凤点头,老头便给她的酒杯里倒了一点。小凤端上杯子滋了一口,赶紧的抓几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咬。老头嗬嗬的笑了笑,自己猛撮了一口酒,也拿手掂了一颗花生米吃起来,这才道:“这会子说说为什么要追老人家吧?”
小凤又手拿一片牛肉仰头放在嘴中吃着。老头看明白了,这小凤不是拘小节的娃娃。小凤一面咬着牛肉吃,一面道:“你老人家怎么称呼?”老头又呷了一口酒,看起来十分舒心惬意,道:“我是满人,是大清爱新觉罗皇族,载蘅。”小凤“啊?”了一声。载蘅笑道:“你啊什么?”小凤老实的答道:“我是觉得不像。你是皇家人,怎么穿成这样?听说你们那个小皇帝到天津张园去了,你没去呢?”
载蘅听了,哼了一声,说道:“去靠别人,我稀得奇。大清是完了,完了就完了,改朝换代不过是历史的更替,有什么。小日本的野心,路人皆知,可叹小皇帝竟不明白,丢了老祖宗的脸。”小凤笑嘻嘻去摸他的辫子,道:“你都这样说了,怎么还留这个。”这一下像是触着了载蘅的逆鳞,突然喝声道:“女娃娃放肆。“小凤吓了一跳,习惯性的后退一步,拉开了架势。载蘅叹了一下,道:“娃娃,你不懂,我生是大清人,死是大清魂。民国不是讲究自由吗?这是我的命根,是我的祖宗传了几百年留下的,我不能忘了我的祖宗。”
小凤似懂非懂,慢慢坐下来。店家这时将菜上齐。载蘅道:“刚才吓着你了,喝口酒压压惊。”小凤摆手笑道:“没事。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的辫子。”又道:“我听说书的讲,是不是还有个载恒的?是顾命八大臣。”载蘅点头,说道:“我出生的时候,那个老兄长正好被慈禧赐死。西太后是我的婶子娘,光绪是我的同族皇兄。我这个王爷算是最末房的最老小,所以现在还有载字辈的我。”又笑道:“你跟我这样远来,就问我的家世?”
小凤正吃着一块麻婆豆腐,却一下烫得跳离了凳子,一面不隹的呵气,一面拿手扇,又赶紧的喝了口桌上的茶。载蘅笑道:“女孩子还是要有点吃相。”小凤也笑道:“我不喜欢装模作样。都烫得受不了,还要忍着,那不屈死了。”载蘅道:“那就怪**没教好。”小凤听了,生气道:“不许你说我妈。”载蘅忙抱拳作礼,道:“得罪得罪。咱俩算扯平了,你别生气,女孩儿生气很麻烦。”小凤见他又是作拱,又是道歉,长袖在鸡汤里扫过,湿了一截,便笑道:“我没那么爱生气。你突的提起我妈,让我一下很难受。”
载蘅道:“**是死了吗?”小凤急了道:“**才死了。”说完,觉得话伤人了,正要赔不是,载蘅哈哈笑,说道:“你没说错,我额娘早就殁了。”小凤道:“什么叫殁了?”载蘅忽抬头闪了一眼外面进来几个人,笑答小凤道:“就是没了,不在了。”小凤“哦”了一声,回头看见几个穿黑绸衣戴礼帽的精壮汉子围着一个很斯文的中年人选择了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娘过去说着什么。那几个精壮汉子不时的拿眼瞟向街道上。小凤正看着,载蘅小声道:“别去瞧。小心惹事上身。”小凤也觉得那几个人像在防着什么。
转过身来,她也呷了一口小酒,这才道:“我听你说唐浩天,正好我小时候也认识有个叫唐浩天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个人?”载蘅没在意,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小凤回忆着,道:“我记得好像叫他三爷爷。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只能想起一点点。他是军队上的人,后来我爸爸和青云的爸爸跟他一起出远门,就再没有见过了。我想我的爸爸,可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载蘅道:“你怎么叫他三爷爷?”小凤看向他,道:“我也不知道啊。是我爷爷让我这么叫的。他叫我爷爷二哥。”载蘅突地一拍桌,道:“是了。”小凤道:“你老人家别拍桌好不好。搞得惊咋咋的,怪吓人。”载蘅却没理会,说道:“你说姓沈,那你爷爷是叫沈冒头,柳叶刀是老大,他们是异姓三兄弟。”小凤点头道:“好像是这样。你一说,我也记起来一点。三爷爷很疼我和青云,每次来都带很多好吃的。”载蘅气怒道:“这个人面兽心的**,要叫我今生找着他,我非把他灭了。女娃娃,你不知道,他在出门之前,把我的女儿和宁宁藏起来了。我回到家里,真是家破人亡。后来落下个疯症,都是这个白眼狼害的。”小凤道:“怪不得你一时正常,一时不正常。老是叫着要杀他,却对我狠出手。他为什么要把你女儿和,宁宁是谁?”载蘅喝下一大口酒,叹了口气,道:“宁宁是我的外孙女。她要是长得快,也有你这样高了。”小凤笑了一下,说道:“那我得叫她姑姑了。都比我小,她会好意思做长辈吗?”载蘅哼道:“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他们三人一起出去,一起消失,这么多年了,没有一点信息,你没好好想过吗?”
小凤给人说成没心没肺,早习惯了,不过,老头子那口气却让她有点受不了,说道:“你都不了解情况。我就是在那一年也跟家里人失去了联系。当时有人带我出来了,我妈妈和我也在那一年分散。”她一面说着,一面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只好极力的思索,道:“你是说我和家人分散都是因为三爷爷?”载蘅骂她道:“你这不辩好坏的娃娃,还叫他三爷爷,那人就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小人。”小凤老是给他这样说不好,也生气了,道:“他对你或者不好,可是对我还好,我又不是白眼狼,该叫的还得叫。”载蘅气她极了,反而笑道:“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大清做官的话,是个好奴才。但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愚忠。”小凤狠瞪眼,道:“你管我。”
载蘅道:“终有一日,你会后悔。唉,我也懒管你,你功夫这么好,这世上怕是少有人管得了你。”小凤听他夸奖自己,这才露出笑,道:“看不出来,你也会拍马屁。”载蘅没理会她,在黑色短褂里摸索一时,终于颤抖着拿出一扁平的铁盒子,打开盒子,他便直直的盯着里面。小凤好奇,伸头过去看那盒子,原来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已经褪色泛黄。她倒着看不清楚,便将照片拿在手里端详。
照片里有四个人,看得出是在一家古老的庭院里,后面的房子两边檐角气势夸张,威武飞扬,隐隐的还有些人在做着各自的事。四人中有个将辫子盘在颈上的老头显然就是载蘅,他是坐在一张椅里,手中抱着一个还不足一岁的婴儿,后面站着两个青年男女。女的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宫廷服饰,气质很是高雅,脸露俏笑;那男的有三十多,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剑眉挺拔,英俊十分。
再要看时,载蘅抢了过去。小凤嘟起嘴,道:“小气鬼。”载蘅没答她,小心将照片放在盒里,然后宝贝一般的揣入自己怀中。小凤身子趴在桌上,两肘支着脸,没话找话道:“那个婴儿就是我的姑姑吗?”载蘅哼道:“你爱认不认。”小凤笑道:“那个男的就是我三爷爷吗?好多年没见他,我记不得他的样子。”载蘅没好气道:“我女儿这么漂亮,你看不见吗?”小凤嘿嘿道:“当然看见了。”又道:“可是我好像记得三奶奶没这么好看啊。我只记得她胖,记不得长什么样了。”
谁知载蘅听了,十分无奈又可恨的叹道:“都是冤孽。一个大清的格格却给人做了妾。做了妾也罢了,可叹她竟不认识唐浩天身边的一个人,唐浩天这个**,根本就没想过让我的女儿陪在他身边。可怜我的女儿,竟然一点名分也不要,死心塌地跟着他。”抬头仰望着房顶,又道:“我找她们娘俩十多年了,她们到底在哪里?”小凤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自己也和爸妈分开十多年,也不知他们在哪里,真是伤心人遇伤心人,对景更伤情。
好一时,小凤问道:“我好像记得离开家时,有事情发生,可是江姐姐和郭叔叔他们都不跟我说。你知道吗?”载蘅看向她道:“你这个孩子,总算晓得你家里是出事了。”小凤吃了一惊,“啊?”道:“真出事了?”载蘅道:“你有个好得很的三爷爷,能不出事吗?”一面说,一面撕下一只鸡腿啃咬,说道:“你们家给军队围上,老大和老二都给关进了牢里,听说死了个妇人,柳家镖局就那样散了,破败了,完了。”小凤急忙道:“还有人呢?青云怎么样?死了的妇人是谁,你快说。”载蘅哼道:“你以为我身在局中吗?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小凤见问不出什么,一下急了道:“这是为什么啊?好好的,怎么就给军队围上了?那你知道我爷爷和大爷爷后来怎么样了吗?”载蘅道:“听说都死在了大牢里。”小凤大声道:“你胡说。你都是瞎说八道,我不相信。”载蘅也不辩解,半日道:“你如果不信,可以找时间回去看看,寻人问问。”小凤道:“我记不得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家在哪里?我出来时才五六岁。“
载蘅道:“这一切都是你那个三爷爷干的好事。不管你信不信,以后你访问着了,自然清楚。我来七十的人,快入土了,能骗你吗?”小凤点了点头,咬牙道:“不管是谁,他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他死。”载蘅冷声道:“你要他死,你杀过人吗?”小凤此时被仇恨烧得满腔愤怒,抓过装酒的壶,猛灌了一口,“嗵“的一声搁在桌上,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载蘅拍桌道:“好。这才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事。”
这时店里的人走得只剩下两桌客人。小凤和载蘅也吃得差不多,想出去找客店歇息。那一桌客人却静静的坐着,桌上的饭菜并未大动。小凤身上没钱,等着载蘅结账时,转头看向那桌的客人。正巧那个斯文白净的中年人也看向她,然后向一个人不知说了什么,便有一个汉子过来。小凤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那人从身上摸出几个袁大头放在桌上,道:“我们东家见你女娃娃的衣服破了,拿去扯两尺布,做件新衣裳。”小凤听了,这才想起自己的双肩上的衣服被军官和载蘅先后撕破了,好在天气还不是冷,所以没发觉。她瞧了瞧自己两肩上裸露的臂膀,嘿嘿笑了笑,感觉自己这行头真像个女叫花子,一面向那白净的中年人点头示意相谢。那中年人也向她点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