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鸷能在那个时代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是同命运抗争的结果,属于不幸中的万幸。
惊鸷读三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儿,与贫下中农的儿不同。惊鸷家成份不好,土改时划的是“地主”。因此惊鸷从小心里就比贫下中农的儿多一份悲凉。
娘将惊鸷生下地不久就死了。娘死时惊鸷才三岁。娘是在县城水利局,一家姓贾的水利工程师家,当奶妈时死的。娘嫁到何家垸时才二十岁,就遇上了土改。那时候在大队当书记的七叔,找“挖浮财”的由头,深更半夜绑娘出去斗,绑得**胳膊上青迹累累。其实哪有什么“浮财”?完全是别有用心。垸西头金莲的娘王婶,同情**处境,就托人在县城为娘找活路。王婶是惊鸷娘邻垸同姓的姑娘,她俩从小结拜姊妹走。王婶托的人为娘在县城找了条当奶妈的活路。于是娘为了奔日子,就同父亲商量,将没有吸够奶水的儿丢在外婆家,到县城水利局贾工程师家奶他家刚出生的女儿。
娘是在腊月间回家看惊鸷时得的急症。那时候惊鸷太想他的娘,想娘就哭。娘也太想她的儿,奶人家的女,心就在自家儿的身上。父亲就到县城去接她回来。腊月的太阳好,照在天上,暖在地上,父亲和娘就从县城搭车,到竹瓦镇下车,沿着燕儿山的山路朝回走。娘和父亲是同年生的,那时候才二十四岁,走在世上都很年轻。娘是巴水河边沙街王家墩的大家闺秀,细皮白肉,因为在县城当奶妈,所以穿戴就体面。父亲是何家垸的“九相”,读书的人,到县城接妻子,也是换了衣裳的。两人久别重逢,走在山路上,那风景就好。
那时候太阳当空照着,燕儿山这边坳口的熊家垸,就有一户人家做屋,正在上梁。巴水河边的风俗,上梁当然要放炮竹,掌壁师傅当然要抛糖果,要喝彩。山前山后住着,熟人熟事。多情多礼的娘,那时候就对主家说了一句恭喜话。娘到家后,就得了急症,发高烧,上吐下泻。父亲连夜将她转到县城医院。抢救不赢,娘就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浑身都是黑斑。垸人说娘得的是“犯症”,“犯”死的。垸人说娘不该那样多情多礼,不说话就“犯”不了。这些都是后来垸人见了惊鸷就念记娘时说的。垸人念叹娘好人情,说娘可怜,死得太早了。日子里垸人念记娘好人情,垸人夸娘好人情包括了**一生。惊鸷心里就温暖,想哭。惊鸷现在知道那不是“犯症”,说“犯症”是垸人不懂科学,娘是得的是“霍乱症”。
娘死时惊鸷虽然只有三岁,但还记得事。惊鸷别的记不得,只记得父亲坐在地上,给摊在门板上的娘梳头,那时候**一头好头发,折磨乱了,父亲用梳子,一梳子,一梳子,给娘梳顺。王婶流着眼泪帮着扎,扎娘生前好看的大辫子。然后是外婆赶来了。赶来的外婆,一头撞在棺材上,额头撞开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昏倒在**棺材前。然后垸人将娘抬到垸后山,葬在垸后祖坟山长满幼松的山坡下。父亲抱起幼小的他,披麻戴孝跨在**棺材上。
按理说惊鸷应该记住**面容,生他的娘面容是天上的一轮圆月亮,能么可能记不住呢?但那时候惊鸷太小了,**面容**子弄丢了,只记得这些模糊的事。父亲说,娘生前是有照片的,那照片是做姑娘时,同王婶在上巴河照相馆照的。一右一左,两朵巴水河边的姊妹花。那张照片被父亲藏在床头的枕头里。父亲在有月亮的晚上经常拿出来看,望着窗外遍地的月光,念**名字。
那张照片是惊鸷小学毕业那年,外婆到惊鸷家住,父亲怕外婆翻出来伤心,藏到房中草楼上箱子里的。后来在大队当书记的七叔带人破“四旧”抄惊鸷的家,草楼上箱子里的那张照片,连同一块铜壳怀表和一架测日影的子午仪,还有一本分省地图和一本《千家诗》不见了。所以惊鸷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脑海里没有**面容,任凭父亲和王婶怎么说,还是想不出。
拖着书包上小学的惊鸷懂事早,三年级后就记得两宗,一是他家成份不好,二是他是没**儿。
那滋味成天游在魂儿里又阴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