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惊鸷小学毕业,就无书可读。
惊鸷是一九六六年夏季小学毕业的。那时候被叫作“**”的运动开始了。惊鸷是在离家三里路孔岗小学读完六年级的。那里原来是孔家的祠堂。父亲说,孔家与别家不同,孔家是圣人之后。孔家祠堂好大,里面有许多天井和黑压压柱子撑的屋。六年级的教室就在祠堂深处,有青砖贯斗的高墙围着。那时候惊鸷体检了就要毕业。学校发了体检单,叫六年级的学生回去准备干粮,到校后在教室住一夜,第二天集中到竹瓦中心小学去考试。
惊鸷回家后把体检单交给父亲拿干粮。父亲拿着看,体检单上体重一栏,写着二十五公斤。那时候**斤是很新鲜的事。父亲拿体检单的手就颤颤的,心里换算后,发现他的十三岁的儿,只有五十斤。父亲就心痛,他的儿太瘦了,总没有饱饭吃。父亲那次就给儿烙了许多面粉粑,那面粉粑就是后来叫做软饼的,用尼龙袋子装着,那时候尼龙袋子出世了,父亲让儿带着吃三餐的饱。
那天夜晚惊鸷和王婶的大儿根富,是在教室的课桌上睡的。夏天的夜里蚊子抓成把,没有帐子,又热,惊鸷和同学们一夜未眠。惊鸷将父亲装粑的尼龙袋子,吊在课桌的档子上。夜里孔家祠堂里一家老鼠出动了,两个大老鼠带着四个小老鼠,将吊在课桌档子上的尼龙袋子,咬断拖去吃。惊鸷和根富起身赶,那家老鼠还算有良心,没吃完。
天亮了,老师就带惊鸷和同学们去考试。天阴了,有凉风。考场设在竹瓦中心小学的教室里。上午考语文,天上的雨就哗哗下,风从窗子里灌进来,人就有精神。前面的题记不得了,后面的作文出了两个题,任人选一个做。一个是《学雷锋的故事》,一个是《当文化**的先锋》。惊鸷那时候就通了孔窍,知道前一个是记叙文,后一个是议论文。那时候窗外风声雨声不断,惊鸷就决定做《当文化**的先锋》。那时候惊鸷写上那个题目,心中的义愤就上来了,就以第一人称写三段。第一段写毛主席伟大英明,发动文化**很重要很及时。第二段写认识,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祖父过去收租的事,当作剥削贫农的罪行,用狠词进行了批判。第三段写同家庭决裂的决心,表示誓死紧跟毛主席,当文化**的急先锋。瘦瘦的人儿,那时候不知道哪来的精气神,一气呵成把那作文写完了。尽管心中有些不安,觉得有些对不住父亲,祖父倒不怕,祖父**就死了,他没见到,连影子都没有。但文章是好的。主题突出,观点鲜明,语句通顺。惊鸷暗自得意。
下午考算术。那时候不叫数学。叫数学是后来的事。雨住了,天晴了。雨后天气爽。算术的题惊鸷觉得他全做对了,就连最后一个文字题,据惯例那是最难的,他也没做错,不说一百分,九十几分是没有问题的。
考完了,小学就毕业了,就回家。回家后,父亲发现他的儿变了,对他有些生。父亲问儿考得怎么样?儿不回父亲的话。父亲发现他的儿喝粥的时候老走神。那时候没得饭吃,只有粥喝。喝粥也没得好多菜,好就有一碗新鲜的,歹就只有一碗咸的。父子俩就对坐在睡柜当的桌上喝粥。
土改时惊鸷家扫地出门,那时候父子俩就穷得打寒颤,就住一连土砖屋,中间一隔,分作前后两间,留土门进出。那土门没门框和门扇,只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后房总算有一乘床,床上总算有一铺夏布帐子和一床细篾簟子。家里还有两乘睡柜,上着暗红的国漆,一乘放在后房的草楼上,一乘就放在前房靠壁当吃饭的桌子。这些是惊鸷家的“遗业”,是土改封门前的夜里,父亲抢几件暗渡出去,放在隔壁家,风声过来搬回的。前房挨大门搭灶,粥煮熟了,烟囱还竖在前檐冒烟儿。当桌子的睡柜,因为靠壁,只有三方空,正面要打开拿东西。所以父子二人就习惯左右对坐着喝粥。
父亲想:这个瘦儿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呀。原来这个瘦儿总是饿,喝粥时全神贯注,吃完舍不得放筷子。父亲就觉得这个儿不对劲,是不是把魂丢了。父亲喝完粥,就不理这个儿,不管他吃不吃。父亲就拿出那管竹笛吹曲儿。那管笛儿真长,许多的孔,浑身金黄的颜色,垸人说那是箫。父亲说:“横吹笛子竖**。”惊鸷知道那还是笛子。父亲说那管笛子是祖父传下来的。
父亲那时候不理他的儿吹笛,吹的曲儿叫《苏武牧羊》。那时候父亲吹笛,吹雅的,也吹俗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吹俗的,那俗的垸人都听得懂,那是瞎子游垸算命时,用胡琴拉的,很简单:“大**的,大**的,有钱不算命。”巴水河边的“大”,是娘。这曲儿很好笑,笑得人眼泪滴。父亲苦闷的时候吹雅的,吹《苏武牧羊》,那声音就呜呜袅袅,朔风阵阵,白雪连天,悲壮无比。
惊鸷的魂被父亲的笛声勾回来了,眼睛望着父亲。父亲停了笛子问他的儿:“作文写的什么题?”惊鸷的眼泪就出来了。父亲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出那样的两个题,我的儿不写《当文化**的先锋》谁写?”父亲叹口气说:“我这好的儿,写那好的文章,若是考不上老天恐怕瞎了眼。”惊鸷就哭出了声。父亲说:“能卖出去当然好,就怕卖了没人要。”惊鸷更哭。父亲用手指磕着桌子说:“喝粥,喝粥。”惊鸷说:“我不想喝。”父亲笑了,望着惊鸷说:“你敢不喝?人要儿的魂,我要儿的命。”
惊鸷就掇碗喝粥,响响地喝。
惊鸷喝粥的时候,父亲把《苏武牧羊》吹完了,余音绕在草楼上。
那时候惊鸷喝完粥,响亮地搁碗,认为他应该考得上。
惊鸷眼巴巴等到秋天,田畈里的稻子封了行。那一天惊鸷同伙伴们正在田里扯稗草,扯一棵连泥带水,朝田埂上丢。这时候就有孔岗小学的老师来送通知。同垸比他成绩差的录取了,送给他的却是一张红纸。那张纸是一张传单,油印的,上面许多的字,是鼓励他学习邢燕子的。邢燕子是什么人,惊鸷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是北京郊区一个读了高中,决心扎根农村,后来当上大队书记的人。
惊鸷家成份不好没录取,没录取就说明从此没书读。
那时候父亲不在家。父亲到江对岸的黄石市做泥工去了。“双抢”一过,父亲就对惊鸷说:“我不能饿死我的儿。我得奔活路。”那时候“双抢”完了,当队长的陈叔就当家放父亲出去找副业,陈叔是垸西头王婶的男人,金莲的父亲。陈叔家儿女多,家大口阔,队里他当家,家里也是他当家,晓得日子的艰难。陈叔同父亲说好,叫父亲一天交两块钱,队里给父亲靠十个工分。父亲是祖母四十六岁生的秋葫芦儿,力气小驮不起水车。那时候驮得起水车的男人就是整男力,一天十个工分,驮不起水车的不管你多大的年纪只能得九分半。队长放父亲出去划副业,一天十个工分,下年分配可值五角钱。这样队里划算,父亲也划算。父亲那时候一天的工资二块五角,还可以加班。更重要的是父亲出去就是整劳力,这使父亲很自豪。父亲对惊鸷说:“有力的吃力,有智的吃智。”
父亲离惊鸷“吃智”去了。开学了,同学们欢天喜地,成群结队,背着行李,到竹瓦镇上中学去了。秋风中,惊鸷望着他们的背影,孤孤的,默默的。那凉味儿真的不好受。
腊月,父亲回来过年。惊鸷把那传单拿出来给父亲包拜年的糖包儿。惊鸷没哭,父亲的眼睛就红了。父亲就教惊鸷吹笛子。父亲说:“千日胡琴百日箫,喇叭笛子当时教。”父亲先教他的儿吹《苏武牧羊》,那曲儿太雅了,哪是当时教的事?他的儿一时吹不好。父亲叹口气说:“我的种,老子教你吹俗的。”于是父亲就教他的儿吹:“大**的,大**的,有钱不算命。”这简单,他的儿一学就会。
父亲笑出了眼泪,扯袖子抹一把,说:“我的种,好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