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鸷没有想到他忽然又有书读。
惊鸷小学毕业后在家种了两年田。队长陈叔怕惊鸷他们坏了坯子,一天到晚捉惊鸷他们到田里做活。那时候水稻一年插两季,生产队田多人少,队长陈叔就捉蚂蚁凑兵,每天吼惊鸷他们下畈,割谷插秧。惊鸷的父亲不在家,十三岁的惊鸷一个人在家料理自己,吃不好,人又瘦,累得臭死。这时候惊鸷夜里就经常做梦,做梦坐在教室里读书,读得津津有味,老师提问,他就举手回答,站起来答,答的都对,老师夸奖他,他幸福无比,醒来就热泪盈眶。惊鸷太想读书了。惊鸷想他要是能读书,天地该是多么美好。
惊鸷忽然又有书读是早春的季节。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在惊鸷的记忆里,很青霭。年过了,太阳就白了,风就轻了。惊鸷和小的们在何垸戏场的麦地里扯野麦。队长陈叔叫小的们扯野麦,开春的麦子肥,正是拔节的时候。那风连着岗地上的麦地吹,一浪一浪的绿。杂在麦棵中的野油菜开花了,那些小花花像天上的星星,睁着眼睛看世界。扯野麦是轻松的活。野麦比家麦肥,拔起肥肥的野麦的嫩管儿,用手轻轻的一捻,就可以当哨子吹。吹出的声音,就像春天一样绿,一样嫩。惊鸷同小的们欢天喜地在麦地里扯野麦,吹着春天。
这时候就有人顺着岗地的路来,拿着花名册儿,沿着麦地喊名字,发通知。惊鸷看清来人是孔岗小学教他的孔老师。孔老师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架着眼镜儿,上面口袋上挂着亮崭崭的笔。两年前也是孔老师给他发的传单,这回他又来了。惊鸷看到孔老师很亲切。孔老师叫着惊鸷的名字,把通知交给惊鸷。孔老师说:“惊鸷你又可以读书了。”惊鸷喜出望外,问孔老师:“是真的吗?”孔老师说:“是真的。”原来复课闹教育了,原来的小学办初中,没有生源,这回不论家里成份,两年前小学毕业的学生都可以上初中。
正好父亲回家给儿办柴米。惊鸷把通知拿给父亲看。父亲拿着通知,问儿:“你想不想读?”惊鸷的眼泪就下来了,说:“我想读书。”那时候由于不论成份不论成绩,收到通知的有好多。许多人家的大人不想让孩子读。一是家里穷的,半撮子的儿女,正好做工分,帮大人一把。二是老师都打成黑五类,读书有什么用?何树林的何海鹏就是这样说。何海鹏是老师,那时候回乡改造,他就不让他的儿何大用读。何大用是惊鸷的同学。何海鹏也是惊鸷父亲的同学。两人家里的成份都不好。他们在大队的机耕路上遇上了,回来的父亲挑谷给儿轧米,两人就说儿读书的事。父亲问他:“你家的大用读不读?”何海鹏摇头说:“我读这么多书无用,我家大用还读什么?”父亲就叹一声:“海鹏呀!”何海鹏问:“你家的儿读不读?”父亲说:“我家的儿不读书做什么呢?”何海鹏叹一声:“**呀!”何海鹏的儿何大用,后来还是接父亲的班,由于才小学毕业不能教书,只好在学校食堂烧火。
父亲回家就对惊鸷说:“我的儿,你去读。你尽力读,读到不能读的时候为止。
惊鸷就到孔岗去读初中。初中只有一个班,是港那边和港这边凑来的二十多个学生。半年后这个班就合到竹瓦镇原来的中心小学办的初中去了。
竹瓦中心小学升级办的初中,很美丽,错落有致怀抱子般的三面屋。原来的小学还在办,挪到院子后面去了。学校当街开着院门,偌大的院子里种了许多开花和不开花的树。夏天来了,有一种树就开花,开很好看的花,粉红色的,一开就是一树,艳艳地迎着朝阳和早风,很叫人向往。惊鸷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教语文的陈老师说,那是木芙蓉。那时候陈老师在院子后的小学教五年级的语文,同时也到前面来带惊鸷他们初一的语文课。陈老师很儒雅,总不见他发脾气,说话和颜悦色,脸上总是微笑。陈老师对惊鸷说那是木芙蓉。于是就引用毛主席诗词《七律到韶山》:“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陈老师说:“湖南属楚,是古时的芙蓉国。”陈老师说:“芙蓉有两种,一是水芙蓉,水芙蓉是莲花。木芙蓉就是这。木芙蓉属锦葵科,木槿属。”陈老师在那里引经据典,其他老师就笑。用毛主席诗词引经据典,不算放毒。陈老师叫陈汉池。其他老师背后说:“汉池该有多少水,洞庭波涌连天雪。”
学校对面是卫生院。清晨就有许多穿着白衣裳的医生和护士,像天使一样地进进出出,空气中充满好闻的来苏味。学校旁边是公社机械厂,高大的厂房,明亮的窗子,机器轰鸣,机床上闪着蓝色的光,铁屑像花一样开放。那铁屑在机油中散发着血的辛咸。那高大的化铁炉,竖在半空中,鼓风机动地呼啸,朝天吐着火舌。黄昏出铁时,铁水映红半边天。这些对于惊鸷这个来自农村世事初开的小子来说,是多么幸福憧憬的事。因为是走读,于是放学了就跟着穿白衣的天使们,背后看身子,追到前面看脸,那一张张的脸,越看越好看。于是就翻墙到废料场偷机床车下的铁屑圈,拿回家一条条挂在门上做门帘,只是那门帘爱割手,时间长了爱锈。那不怕,因为新鲜,刺激,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