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店的另一处有一套漂亮的房间,由一位英国老绅住着,他十分正直,悟性不错,但相当易于发怒;他来法国是为了生活过得节俭一些。他颇有一些财产,不过他的妻子——她是那种有福的人,在《圣经》里被比作多产的葡萄——给他生了不少丰满健康的女儿,把他彻底给压垮了。他总让她们团团围着,随时准备让哪个女儿的手挽住。只要他出现在公众场合,人们很少看见他没有让某个女儿挽住胳膊的;他总是笑着面对所有的人,但嘴唇却同时像獒的一样绷得紧紧的,因为他心里对身边的一切都在抱怨。他在服饰上严格坚守英国人的风尚,外出时脚穿长统靴,头戴宽边帽,而女儿们身上的羽饰、花儿和法国女帽,却差不多使他黯然失色。
他设法保持一种具有英国人的习惯、看法和偏见的氛围,把伦敦的表象带到巴黎中心。他的早上是在“加利格纳尼”报刊阅览室度过的,这儿有一群历来爱说长道短的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从十多份不同的报纸上,读十多遍相同的文章。他通常与某些同胞们一起吃饭,之后他们便按照英国人的方式,去所谓的“舒适地坐一坐”:喝葡萄酒,讨论伦敦报纸上的新闻,谈论法国人的品性,法国人的首都,以及法国大**,最后对英国人的勇气,英国人的道德,英国人的烹调,英国人的财富,伦敦的广阔,以及法国人的忘恩负义,无一例外地予以承认。
他晚上主要在同胞们的一家俱乐部度过,伦敦的各种报纸即可在那儿获取。有时女儿们鼓动他去戏院,但并不经常。他攻击法国悲剧,说它全都夸大其词,唱高调,说塔尔玛[ 塔尔玛(1763-1826),法国悲剧演员。]是个大叫大嚷的人,迪谢努瓦[ 迪谢努瓦(1777 -1835 ),法国女演员。 ]不过是个泼妇而已。的确,他的听力并不足以使他熟悉法语,充分理解法国的韵文,所以演出当中他通常会睡着。法国喜剧风趣的妙语在他听来索然无味,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出一副芒登那样的鬼脸,或一幅利斯顿[ 两者的原文分别为Munden和L**ton,待考。]的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不会承认巴黎有任何胜过伦敦的优势。塞纳河与泰晤士河相比,只是一条浑浊的小河。法国首都最好的地方也不如伦敦西区。如果有人说户外有浓雾,他便粗暴地说:“哼!与咱们伦敦的浓雾比起来就不足挂齿啦。”
他极力要让自己的饭菜做得符合英国人的标准,在这方面遇到了无穷的麻烦。不错,在酒水问题上他还基本办到了。他花大价钱弄到伦敦的黑啤酒[ 一种类似于淡色烈性啤酒的黑啤酒,用经高温烘干而成棕色或焦炭色的麦芽发酵而成。],并且贮存有波尔图葡萄酒[ 一种口味极盛、香气浓郁的高度葡萄酒。]和雪利酒[ 一种西班牙的高浓度葡萄酒,味道从干到甜,颜色从黄褐色到棕色不一。]。他说自己受不了那些该死的、清淡的法国酒,它们会冲淡他的血液,甚至于让他患上风湿病。至于法国人的白葡萄酒,他则予以诬蔑,说它们不过是苹果酒的替代品。至于红葡萄酒,唉,他会说“可能的话像波尔图葡萄酒一样”。他与自己的法国厨子争吵不休,把对方弄得很为难——他坚持让厨子照着格拉斯夫人的方法做,而要让一个法国人改变他的烹调术,比让他改变信仰还难。这个可怜的家伙通过不断努力,有一次设法端出一份烤牛肉[ 原文为法语。其他地方作者也偶尔使用法语词。],肉生得足以适合主人那种他认为是野蛮的胃口。可他还是止不住在最后一刻加了点精美的调料,使得老绅勃然大怒。
他讨厌柴火,弄到了许多煤炭。可是他没有炉栅,只得在炉膛里烧煤。他坐在炉边,用火钳顶端拨弄着炉火,弄得屋子像铁匠铺一样昏暗。他抱怨法国人的烟囱,法国人的泥瓦匠,法国人的建筑师,每说完一句就捅一下火,仿佛他要把自己诅咒的罪犯的内脏搅乱一般。他生活当中,处在一种与周围死气沉沉的东西相斗的状态。他对那些门和窗十分不满,因为它们不是按照英国的规则做的;他与各种难以控制的家具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恨。其中有一件家具,每次他进行调整时都必然要和它大斗一番。那是一个有抽屉的小柜,一件平滑光亮、华而不实的法国家具,有着500个魔鬼那样的任性。每一抽屉都有自己意愿,是否打开全看一时的兴致,对锁和钥匙不屑一顾。有时,某个抽屉无论劝说还是强迫都拒绝让步,宁愿与两个把手分离也不打开。而另一个抽屉,又会以可以想象到的、最卖弄风情的方式被拉出来。它一点点向外摆动着,一角向前另一角又退回去,每移动一下都要弄出很多麻烦和阻力。直到最后老绅失去了所有耐性,突然猛地一拉,把抽屉和里面的东西全部拖到地板中间。他对这件不幸家具所怀有的敌意与日俱增,它似乎被激怒了似的,总不愿变得更好使一些。他像个烦躁不安、诅咒自己的床的病人,越是躺得久越是难受。他从这争斗中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有了一个在所有场合都会讲的无礼笑话。他发誓说,法国的这种有抽屉的小柜是世上最为不便的,说虽然这个国家无法做出一只平稳的摺凳,可法国人总是谈论说一切都是完美的。
仆人们明白他的性情,并加以利用。一天他受到打扰,因为有人在不断地拍打、摇动着一扇门,他用愤怒的语气大骂着,想弄清他们为何那样。“先生,”一个男仆烦躁地说,“是这个该死的法国锁!”“哈!”老绅说,听到有人攻击这个国家便平静下来。“我就觉得这事的根子多少与法国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