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巴黎社会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便是克雷基女侯爵雷内·夏洛特·维克图瓦[ 维克图瓦(1710?-1803),一位出身名门贵族的有名女人。]。她出身于最高贵骄傲、极其古老的法国贵族阶级,始终保持着贵族血统纯洁古老的高尚观念,把所有历史没有超过三四百年的家族仅仅视为暴发户。她芳龄14、尚为一个美丽的姑娘时,就在凡尔赛被引见给**十四,那位老君王极其殷勤地吻了她的手。事隔大约85年后,拿破仑又在杜伊勒利宫以同样方式,向近100岁的她表示了敬意;拿破仑当时是第1执政官[ 第1共和国1799-1804年间由3个执政官组成执政府,拿破仑位居第1。],他答应她,将归还已经没收、先前属于她家的森林。她由于富有智慧,优雅卓越,敢于留在巴黎,对大**中的所有恐怖无所畏惧——那场**摧毁了她周围的贵族世界——所以她成了一位最著名的女人。
她留下的回忆录,不乏**十四后期、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和上个世纪末巴黎人的生活里奇特的轶闻趣事,以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它充分说明了法国贵族就在彻底垮台前夕,所表现出的傲然、堂皇与放肆。我将从她的回忆录中,几乎随意地提取几个画面,虽然它们都是一些实际、有名的情况,但也颇显示出了浪漫的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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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整个贵族社会的人,无不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在潘塞蒙特皇家修道院教堂举行的盛大仪式。亨利埃塔·德·勒农古是一位贵族家庭的年轻姑娘,大美人,也是庞大财产的继承人;她要做修女了。她的姑妈和监护人——即布丽奇特·德·鲁佩蒙德女伯爵,莫贝格的女牧师——已颇为隆重地发出邀请。此事在巴黎的时髦圈子里让人们大加谈论,大家惊讶不已。人人都茫然不知:为什么一个既美丽又富裕的年轻姑娘,正值富有魅力的青春年华,竟然要放弃一个她很有资格增光添彩、尽情享受的世界。
有一位上层社会的贵妇人,在修道院这个漂亮见习修女[ 在正式宣誓后才成为修女。]的居室的壁炉旁看望了她,从中得到一条关于那个秘密的线索。她发现见习修女非常不安,显然一时克制住感情,不过最终爆发出来,激动地大声说道:
“请求上帝恩典,有一天请原谅我的表哥贡德雷科特给我带来的痛苦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痛苦,孩子?”看望她的人问。“你表哥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
“他结婚了!”见习修女带着绝望的声调喊道,但极力克制住没哭出来。
“结婚了!我根本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孩子。你完全肯定吗?”
“哎呀!这是再肯定不过的事啦。我姑妈鲁佩蒙德亲自告诉我的。”
贵妇人满怀惊讶与同情离开了。她在“博沃马歇尔王子”沙龙最上层的贵族圈里讲述了这一情景,在这儿,人们讨论着美丽的见习修女那不可思议的自我牺牲[ 本文的“牺牲”指为**信仰而献身。]。
“唉!”她说,“可怜的姑娘失恋啦。她因为表哥德·贡德雷科特结了婚,要绝望地从这个世界中隐退。”
“什么!”一位在场的绅士高喊道,“贡德雷科特结婚了!这真是天大的谎言。还是她姑妈告诉的呢!我明白其中的计谋。那个女伯爵热恋着贡德雷科特,妒忌自己美丽的侄女。不过她的计谋是徒劳的,子爵对她相当讨厌。”
想到这样一种竞争,大家都表示嘲笑、反感和愤怒。鲁佩蒙德女伯爵有那样的年龄,足可以做子爵的祖母了。她是个性欲强烈、性情专横的女人;她身强力壮,有着男性的嗓音,黝黑的肤色,绿色的眼睛,以及浓密的眉毛。
“一个有着女伯爵那种年龄和容貌的女人,”众人中有一位喊道,“不可能犯下如此蠢事。不,不可能。你误解了那个讨厌女人的用意。她是在设法占有可爱的侄女的财产。”
人们认为很有可能如此,并一致相信是女伯爵蓄意让侄女作出牺牲的。因为尽管她是一位女牧师,是**界的显要人物,但人们断言她比一个化身的魔鬼好不了多少。博沃公主——她是个慷慨大方、勇敢热情的女人——这时突然从靠着的椅里站起来。“我的夫君,”她对丈夫说,“如果你同意,我马上去同大主教谈谈这个问题。现在已过午夜,仪式将在早晨举行。再过几小时就无可挽回,必须宣誓了。”
王子把头略为向前倾一点,礼貌地表示同意。于是公主凭着女人的敏捷,着手她慷慨而并不轻松的工作。不久她乘坐的马车便来到大主教官邸的铁门前,她的仆人们敲响铃子让进去。两个负责看管大门的瑞士人在门房内酣睡着,因时值凌晨两点半。过了一些时间才把他们叫醒,又过了更长时间才让他们走上前来。
“博沃公主在门口!”对这样一位要人是不能衣着随便地接待的。她和大主教的尊贵地位,都要求门房穿上盛装打开大门。所以公主极不耐烦地等候了半小时,直到门房里的两个要员穿戴好。没等他们走上前来,巴黎圣母院的钟已敲响了3点。他们穿着仆人特定的浅黄色盛装,上面有紫红色饰带,打着银色辫子,饰有花边的剑带延伸到膝盖,剑带里面挂着细长的剑。门房还戴着三角帽,帽上有羽饰,每个人都手持一只戟[ 一种枪钺合一的兵器。]。
他们这样完全穿戴整齐后,来到马车门前,把戟的顶端在地上用力地击一下;他们既官气十足又非常尊重地站在那儿,等待公主告诉有何意愿。她要求与大主教商谈。这时他们回答说“阁下不在家”,随即便不无敬意地鞠躬、耸肩。
不在家!可以在哪里找到他呢?门房再次鞠躬、耸肩,说:“阁下要么——或者说应该——在僻静的圣马格罗瓦神学院,除非他去与鲁-德-恩菲[ 西欧国家比利时的一个地点。]尊敬的卡尔特教[ 1086年圣布鲁诺(St. Bruno)成立的**,提倡苦修冥想。]神父们庆祝圣布鲁诺节了;要么,他也许到夫朗塞纳河畔[ 法国东北部的一个公社。]城堡休息去了。不过再一想,他去圣西尔过夜也不是不可能——沙特尔主教只要邀请他去那儿参加曼特农太太的晚会,他总会去的。”
眼见有这么多条路供选择,公主绝望了。短暂的时间正在迅速消失,天已经破晓。她看出在大主教进入教堂举行仪式前,已毫无希望找到他,于是她极其苦恼地回到家里。
早晨7点公主来到潘塞蒙特修道院的会客室,迫切要求与女修道院院长会谈片刻。回答是院长不能到会客室来,因为不得不参加祷告时间的唱诗班合唱。公主恳求允许她进入修道院,以便简短告诉院长某种极为重要的事情。院长回复说不可能,除非她得到巴黎大主教的许可。公主又回到马车旁,现在她要孤注一掷了——守候在教堂门口等待大主教到达。
不久,被邀请参加隆重仪式的壮观的队伍陆续到来。见习修女的美貌、地位和财富引起了广泛关注。由于人人都希望到场,所以大家极力要求在仪式上获得一席之地。街道上不断回响起各种金色马车辘辘的声音。贵族和公爵们的马车十分耀眼,它们饰以深红色的丝绒,由6匹高头大马拉着,装备得富丽堂皇;羽饰一点一点的,马具也极尽华贵。最后马车都到齐了,街上处处停放着空车。一群身穿各色豪华制服的男仆发出嘈杂声音,把进入德-潘塞蒙特的所有通道都阻塞了。这时敲响11点,最后一名参加仪式的人已进入教堂。管风琴低沉的音调开始响彻这座神圣的建筑,但是大主教仍然未到!公主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隐隐感到焦虑。此刻有一个身穿银灰色服饰、制服上饰有深红色丝绒的男仆,猛然靠近她的大马车。“太太,”他说,“大主教已进入教堂。他是从修道院的入口进去的,这会儿已在圣殿里。仪式就要开始了!”
怎么办呢?不可能同大主教谈了,然而她要向他揭示的情况又决定着可爱的见习修女的命运。公主于是取出涂有搪瓷的金色写字板,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吩咐男仆为她在人群中开道,赶快把她领到教堂的圣器室去。
对此种场合的教堂和会众进行描述,让人对当时贵族的状况以及由即将作出的牺牲所引起的极大关注,将会有所了解。只见教堂里挂着华丽的壁毯,上方是一条有金色边饰的白缎,其上有各种饰以徽章的盾形物。一面大旗——上面饰有那位高贵姑**家徽和表示姻亲关系的图案——按照习俗被悬挂起来,以此取代圣殿的灯。君主的各种玻璃架枝架吊灯和枝状大小烛台,大量地装饰起这座神圣的房屋,过道上也全部铺上豪华地毯。圣殿上出现了一群可敬而庄重的人,他们中有主教、教士和各类僧侣:本尼迪克特[ 5世纪意大利名僧。]教团的僧侣,西多教团[ 法国**教士贝尔纳于1115年创建。]的僧侣,拉科勒兹[ 罗马**教修道会法国的一个分支。法国大**中被禁止。]的僧侣,嘉布遣会[ **教方济各会的一支。]的僧侣,他们无不身着得体的长袍和别的服饰。巴黎大主教克里斯多佛在中间主持,他身边有4位首席牧师以及代理主教[ 特指**教教区的代理主教。]。他背对圣坛坐着,在两眼向下低垂时,他的面容显得苍白可怕,仿佛是从墓地中出来的,如死人一般。不过,一旦他抬起又大又黑、闪闪发光的眼睛,整个就变得生气勃勃,满怀热情,显得精神饱满、敏锐坚定。
拥挤在教堂里参加仪式的人,也同样引人注目。除了皇室家族外,所有地位和头衔都不低的人也在场。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仪式,把如此多上层社会的巴黎贵族吸引到一起。
终于,唱诗班席位的格栅门绕着铰链吱吱地打开了,黎塞留太太和潘塞蒙特高尚的修道院院长走上前来,将见习修女交到她的姑妈、鲁佩蒙德女伯爵及女牧师手里。一切目光都非常好奇地转过来,以便看一眼美丽的牺牲者。她衣着华丽,但苍白的面容和柔弱的举止与光彩的服饰并不太相称。鲁佩蒙德女牧师把侄女领到祈祷桌[ 专门用于祈祷的桌子,上面放置一些书等。]旁,可怜的姑娘刚刚在这儿跪下,就像精疲力竭似的倒下去了。此刻在教堂末端传来一种低语声,身穿制服的仆人们聚集在那儿。有一个青年男子被扶上来,他在抽搐中挣扎着。他身穿洛林[ 法国东北部一地区。]公爵斯坦尼斯洛斯王的卫兵官制服。人们在窃窃私语,说那就是年轻的贡德雷科特子爵,是见习修女的情人。几乎所有在场的年轻贵族都急忙靠上去,向他表示同情与支持。
在这整个时间里巴黎大主教一直坐在圣坛前,两眼向下低垂,他面容苍白,丝毫没表现出对周围的情景引起关注或参与到其中的迹象。有人注意到他的一只手用紫罗兰色的手套遮挡着,它紧紧地抓住一副搪瓷的金色写字板。
鲁佩蒙德女牧师把侄女领到高级教士身边,让她立誓要自我牺牲,发出无可挽回的誓言。当可爱的见习修女跪在大主教脚旁时,他带着既和蔼可亲又严肃认真的表情,用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盯住她。“姐妹[ 此处特指**教的修女、尼姑。]啊!”他用最温柔仁慈的声调说,“你多大年龄了?”
“19岁,阁下。”女伯爵急切地插话说。
“你随后回答我吧,太太。”大主教冷淡地说,然后又向见习修女提出同样的问题,她支吾着回答:“17岁。”
“你在哪个教区开始做见习修女的?”
“在图尔教区。”
“怎么!”大主教情绪激动地说道。“在图尔教区?图尔教区的主教职位还空着呢!那里的主教15个月前去世了,主持例行工作的人无权接纳见习修女。你的见习期,小姐,是无效的,我们不能接受你宣誓。”
大主教从椅子里站起身,重新戴上主教冠[ **教主教的头饰,是其标志的一部分,在西方教堂中是一顶高而尖的帽子,在前和后有尖状突出,于隆重的庆祝仪式上佩戴。],从一个侍者手里接过权杖[ 主教或男修道院长的曲柄权杖。]。
“亲爱的会友们,”他对众人说,“关于勒农古小姐献身的**使命是否真诚的问题,没有必要再对她进行审查询问。眼下她的宣誓一事,在教会法规方面遇到一个障碍。至于将来,我们对此再作考虑;同时取消一切神职人员接受她宣誓的权力,违者将被停止教权、停职停薪和取消资格。所有这些依据的是都市权利,它们包含在法令规定的条款里。”接着他用严肃庄重的声音吟诵着,“保佑我们尊贵的人!”[ 原文为拉丁语。]并转向圣坛,开始举行圣礼祝福式。
高贵的听众们习惯于保持沉默——它仿佛是一种帝权或者不如说专制,因它控制着一切内在感情的外在表现[ 意即不把内在感情真实地表现出来。],属于高贵的贵族血统。所以,大主教的宣布被当作一件世上最自然普通的事,人们无不跪下,极尽礼貌地接受他的祝福。然而,他们刚从礼节强加给的自制中摆脱出来,就全力给自己以补偿,在巴黎的时髦沙龙里只谈论英俊的子爵与迷人的勒农古的爱情,女牧师的邪恶,博沃公主积极的仁慈行为和令人钦佩的应对技巧,以及大主教的高超智慧——他受到特别赞美,因为他通过抓住一个不拘礼节的行为,将它转化成有利的理由,既凭借权威又不无慈善谨慎,从而巧妙地挫败了阴谋的动机而又没让贵族受到任何诽谤,或者没公开给鲁佩蒙德带来污名,也没有违背牧师的那种高雅举止。
至于鲁佩蒙德女牧师,她对美丽的侄女作出的邪恶阴谋被彻底挫败了。在大主教警告下,她的上级牧师,即潘塞蒙特女修道院院长,正式禁止勒农古小姐做见习修女和穿见习修女服,同时不让她住在见习修女的房间里,而是作为寄宿者住在漂亮的公寓内。次日早上鲁佩蒙德女牧师前去修道院带走侄女,但让她困惑的是,女院长拿出一封刚收到的密信,信中说除博沃王子外任何人都不准把小姐从修道院带走。
在王子的保护和机警的关注下,整个事件以最巧妙、恰当的方式结束。根据枢密院的裁决,鲁佩蒙德女牧师对侄女的监护权被剥夺。所有在勒农古小姐未成年时期积累起来的逾期未**项被收缴,账目受到仔细审查和评定,她宝贵的财产被安全完整地交到了她本人手中。
不久,那些曾被邀请参加“做修女”仪式的高贵人物,又接到了那个女伯爵、贡德雷科特遗孀和博沃马歇尔王子的另一邀请,请他们参加阿德里安·德·贡德雷科特——即吉因-苏尔-摩泽尔子爵——与亨利埃塔·德·勒农古——即赫沃瓦女伯爵——的婚礼,等等,婚礼如期在巴黎大主教官邸的礼拜堂里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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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勒农古小姐的故事结束了。现在我们可以画出一位英俊的年轻骑士的双人像[ 即不是单人像。大概意指与其夫人的双人像。]了;大约就在当时,他在巴黎的放荡世界里可是个有名的人物。关于他的情况,那位很久以前的侯爵夫人怀着年轻时的浪漫、缠绵的柔情将其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