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住地和选择我是肯塔基人,但根据出身我又是弗吉尼亚[ 肯塔基和弗吉尼亚是美国的两个州。]人。最初使我离开这片“古老领土”并移居到肯塔基的,竟是一只驴子!你瞪眼了,不过请耐心点,我随即会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父亲属于弗吉尼亚的一个古老家族,他住在里士满[ 美国弗吉尼亚州首府。]。我母亲去世后他做了鳏夫,家务事让一个守旧的女管家操持,这样的女管家惯于在弗吉尼亚的有钱人家做事。她是个显要的人物,几乎并不比我父亲逊色,好象认为所有东西都是她的。事实上,她在经济上考虑得相当周到,开支非常小心谨慎,以致有时让我父亲恼怒了,他总是发誓说她那么小气,让他丢脸。她老戴着那枚标志在家政上可靠和权威的旧徽章,腰带上挂着一大串叮当响的钥匙。每顿餐的饭菜都由她安排,并且一盘盘菜全都要照她原始的匀称概念进行放置。晚上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既恭敬又自豪地摆出茶点,确实是个榜样。她伟大的愿望就是每样东西都要摆得整整齐齐,由她操持的家庭应该被当作家务管理优秀出色的楷模。假如出了什么差错,可怜的老芭芭拉便会往心里去,坐在自己房间里哭泣,直到《圣经》中的几章使她精神上减轻了不安,一切才又平静下来。实际上,遇到麻烦时她经常求助《圣经》。她随意把它打开,无论是其中的《哀歌》、《雅歌》还是《申命记》里对部落的粗略的记述,一章就是一章,像止痛的香膏一样抚慰着她的心灵。这就是我们仁慈的老管家芭芭拉,她注定要在无意中对我的命运产生最重要的影响。
在我年少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所谓的“令人失望的男孩”——附近有一位绅士,他极力提倡各种试验与改良;此刻他想到,引进一种骡子[ 公驴和母马杂交的无繁殖能力的后代。]会对公众大有好处,因此引入了3只公驴在邻近放养。而在那一带地方,人们除了纯种马什么也不关心!唉,先生!他们会考虑到自己的母马有了不恰当的婚配后,有失脸面,而他们所有的马群也都不光彩。整个这事成了街谈巷议和镇上的丑闻。那个要让四足动物进行合并[ 此处指生物种的混合过程。]的可敬的人,发现自己陷入让人扫兴的困境:于是他及时终止,把从事合并的学说彻底放弃,将自己的公驴也给放了,让它们在城镇的公地上自个找生路。它们常在那儿跑来跑去,过着一种闲散开心、无所事事的生活,成为当地最快乐的动物。
碰巧我上学的路经过这片公地。我初次看见一只那样的动物时,它发出的叫声把我吓了一大跳。然而我很快不再惊恐了,我看见它有些像马;弗吉尼亚人对于各种马所具有的任何东西的喜爱占了上风,我决心要骑它。我因此去向一家杂货店求助,弄到一根用来系红糖的绳子,把它做成某种笼头。然后我召集起一些同学,我们把杰克[ 原文为Jack,首字母大写。小写即为公驴。]少爷在公地上赶来赶去,直至将它围到“蛇形栅栏”的一角。在费了一些力后,我们把马笼头套在它的嘴上,我骑了上去。它的后蹄猛地蹬一下,我从它头上翻下去,随即它跑掉了。不过我转眼站起身,追赶过去并抓住它,再次骑到它身上。在一次次跌倒之后,我不久学会了如何像驴皮一样紧紧贴在它背上,这样它就再也把我摔不开了。从那时起,杰克少爷和它的同伴们便开始四处奔跑,因为我们在课余时间和假日的下午都要骑它们。你可以肯定,男生们的这些驽马[ 累垮了的、劣性的或无用的马。]是决不会让脚下的草长起来的。它们很快变得十分精明,一看见某个男生撒腿就跑,我们追它们的时间通常比骑的时间长得多。
星期天到了,我计划骑一匹这类长耳马作一次远游。我知道星期天上午会很需要这些驴,所以头天晚上先弄到一匹,把它牵回家,准备次日一早出发。可是晚上把它放在哪里呢?我不能把它放在马厩里。我们那个又老又黑的马夫乔治在那片领地里,就像芭芭拉在屋内一样独断专行,他会认为让一匹驴到马厩里去,马和他本人都不光彩。我想起了烟熏室,所有弗吉尼亚人的房子都附带有这样一间外屋,用来烟熏火腿和其他肉类。所以我找到钥匙,把杰克少爷关进去,锁好门,再将钥匙放回原处;之后我便上床睡觉,打算第2天在家人还没醒时早早把我的囚犯放出来。然而我因捉那匹驴弄得太劳累了,很快酣睡起来,天亮了也没能醒。
女管家芭芭拉夫人却不是这样。她像往常一样,用她自己的话说,“没等鸡叫她已起床了,”开始忙碌着准备早餐。她首先去的地方是烟熏室。她刚一打开门,杰克少爷——它被关得厌烦了,很高兴就要从黑暗中出去——就大叫一声并冲出屋子。老芭芭拉倒了下去,那只动物从她身上踩过,冲向公地。可怜的芭芭拉!她从未见过驴,曾在《圣经》里读到这魔鬼就像咆哮的狮子一样四处乱跑,见到什么都要吞吃;她因此理所当然认为这就是别西卜[ 《圣经》中的鬼王。也喻指魔鬼。]。不久厨房里传来叫嚷声,仆人们冲到出事地点。老芭芭拉躺在那儿,一阵阵痉挛着。她刚恢复平静就又想到那个魔鬼,于是又痉挛起来,因为这个慈善的人非常迷信。
倒霉的是在那些对叫嚷声引起注意的人当中,有一人就是我那个身材矮小、烦躁可恶、脾气乖戾的舅舅。他是个心神不安的人,早晨难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而必定会起得很早,为家务事操心。他毕竟只算半个舅舅,因为他娶了我父亲的妹妹[ 即姑父。]。不过凭借这种门第不相称的亲戚关系,他行使着大权,对所有的事情都要干涉,成了家中的害人虫。这个爱管闲事、好打听窥探的小个子男人不久查出此事的真情,千方百计发现了我是罪魁祸首,是我把驴锁在烟熏室里的。他不再继续调查,因为他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在他们这种人看来总是错在令人失望的男孩身上。他离开老芭芭拉,让她在想象中与魔鬼搏斗,自己朝我睡的房间走来;我仍然睡得很香,简直没梦想到闯下的祸,以及将要向我袭来的风暴。
随即我被狠狠打醒了,万分惊异地一下起身,问为啥这样打我,得到的回答只是我谋杀了女管家。在我迷惑不解时舅舅继续打我,我抓起一根火棍自卫。就年龄看我是个壮实的男孩,而舅舅却是小个子男人,在肯塔基我们甚至不会称之为“个人”,只不过是“无用的家伙”。我因此很快得以让他谈一谈,了解到他们加罪于我的原委。我承认把驴子关进烟熏室的事,但并不承认谋杀了女管家。不久我发现老芭芭拉仍然活着,但继续由医生照看了几天。只要她一发脾气,舅舅就会找到我又打一顿。我向父亲求助,可他根本不帮我。我被视为“令人失望的男孩”,易于做出各种各样的坏事。所以不管怎么求助,他们都对我怀有偏见。
我感到这一切刺痛了我的心。我挨了打,蒙受屈辱,申诉时又受到轻蔑。我没有了通常的好精神和好心情,由于对每个人都气愤,所以觉得每个人也都对我气愤。我受到种种约束和限制,突然产生了某种放荡不羁、四处游移的自由精神——我相信这精神根深蒂固存在于我身上,就像它存在于山鹑身上一样。“我要离开家,”我心想,“出去自谋生路。”当时人们狂热地向肯塔基迁移,而这在弗吉尼亚是十分普遍的,也许这刺激了我的想法。我曾听说那片地方有富于浪漫传奇的美景,有各种丰富的猎物;穿行于它那美好森林里、以狩猎为生的猎人们,过着奇妙的独立生活。我因此同样渴望去那儿,就像住在海港的男孩们渴望投身于充满神奇与冒险的海洋。
过了一段时间老芭芭拉身心都已好转,人们向她说明了发生的事情。她渐渐相信自己遇见到的不是魔鬼。听说我由于她的缘故受到怎样粗暴的待遇时,这位好心的老人难过不已,她极力在我父亲面前替我说好话。父亲自己也注意到我举止上的变化,心想或许惩罚得过了头。所以他和我谈了谈,设法安慰我,可是太迟了。我坦率地告诉他自己的屈辱,以及我要离开家的决心。
“你打算去哪里呢?”
“肯塔基。”
“肯塔基!唉,你在那儿谁也不认识。”
“没关系:我可以很快结识一些人。”
“你到那里后做啥?”
“打猎!”
父亲轻轻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带着半严肃半诙谐的表情盯住我的脸。我才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谈说要独自去肯塔基当猎人,这似乎无疑是男孩子无用的废话。他简直没意识到我性格中具有的坚定意志,他那怀疑的微笑只是使我更下定了决心。我向他保证我说的话是当真的,我一定会在春天出发去肯塔基。
时间一月又一月过去。父亲时时略为提及我俩之间说过的话,无疑是要试探我。我总是向他表示出同样严肃坚定的决心。他逐渐越来越直接地和我谈起这个问题,极力真诚而好意地劝阻我。我唯一的回答是:“我已下定了决心。”
因此,一旦春天充分展现在眼前时,有一天我便在书房里找到父亲,告诉他我要出发去肯塔基了,是来向他告别的。他没有反对,因为他已经把劝告阻止的话都说尽了,大概以为最好让我任性一下,相信遇到一点挫折我不久就会回家。我向父亲要旅费。他走到一口箱子旁,取出一只长长的绿色丝织钱包,里面装得满满的;他把它放到桌上。这时我要求得到一匹马和一个佣人。
“一匹马!”父亲嘲笑地说。“哎呀,你走不到一英里它就会飞奔起来,摔断你的脖子。至于佣人,你自己都照顾不好,远更不用说他了。[ 应指在吃穿问题上。]”
“那我如何到那儿去呢?”
“唉,我想你已经是个男人啦,可以步行去。”
他开玩笑说着,没想到我会拿他的话当真。我在胆量方面极大地伤了自尊心,所以我把那袋钱装进衣兜,回到自己房间,用手帕系好三四件衬衫,在胸口里放了一把匕首,腰上别了两支手枪,觉得就像个全副武装的游侠骑士,为了冒险准备着去漫游世界。
我姐姐(我只有一个)抱着我哭起来,恳求我留下。我非常紧张不安,但努力使自己恢复正常,并振作起来。我不愿让自己哭。最后我挣脱姐姐,走到门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老天在上,在我成为一名肯塔基的议员以前决不回来。”我大声说。“我决意让人看到,我并不是家里最差劲的。”
这便是我最初离开家时的情形。你会认为我是怎样一个幼稚的人,对于我要投身的世界了解得多么少。
在进入宾夕法尼亚州之前,我不记得有任何重要的事发生。我在一家客栈停留了一下,以便吃点东西。正当我在里屋吃着时,无意中我听到酒吧间里有两个男人在猜测我是谁,干什么的。其中一个最后断定我是个逃跑的学徒,应该阻止,另一个表示同意。吃完东西后我付了钱,从后门走了出去,以免被那两个监视我的人挡住。然而我又不屑像个罪犯似的溜掉,于是又绕到了前门。一个男人走到前门口。他头上的帽子斜戴着,那自命不凡的样子激怒了我。
“你要去哪里,年轻人?”他问。
“这关你什么事!”我回答,相当粗暴。
“对,不过有关的!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得说清楚才行。”
他走上前来要抓我,我突然拔出手枪。“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他一下退回去,好像踩到了一条响尾蛇,他的帽子也随之掉了。
“别管他!”他的同伴喊道。“他是个愚蠢疯狂的家伙,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他会开枪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
对此他毋须任何警告,他甚至害怕把帽子捡起来。所以我继续上路了,再没有受到阻碍。然而,这事也对我产生了影响。晚上我害怕睡在房子里,唯恐被人挡下来。白天时我在房内吃饭,但晚上就转入某片林子或溪谷,生起一堆火,睡在它旁边。我认为这是真正的猎人的生活方式,希望自己能习惯。
我终于到达了布朗斯维尔[ 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城市。],累得精疲力竭,境况糟糕——这你是可以料想到的,因为我“露营”了几个晚上。我到一些低级的旅店去住,但被拒绝。人们一时用怀疑的目光盯住我,然后说他们不接纳徒步旅行者。最后我壮起胆子去大旅店住。像其他人一样,老板似乎也不愿意让一个四处流浪的男孩住在他的屋檐下。不过他在找借口时被自己老婆打断了,她把他半推到一边。
“你要去哪里,小家伙?”她问。
“肯塔基。”
“去那儿干什么?”
“打猎。”
她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还在世吗?”她最后问。
“不,夫人:她已去世一些时间了。”
“我就这么想嘛!”她热情地叫道。“我知道如果**还在世,你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从那时起这位好心的女人待我就像母亲一样亲切。
我在她店里住了几天,恢复着旅途的疲劳。在这儿我买了一支猎枪,每天练习瞄准,为过上猎人的生活作准备。待充分恢复体力后,我便告别了仁慈的老板和老板娘,重新上路了。
在惠灵[ 美国西弗吉尼亚州西北部的一座城市。]我上了一只平底的家用船,它被专称为平底船,在当时是主河道里的一种运输工具。我们乘着这只方舟在俄亥俄河上漂流了两周。这条河仍然具有其所有的原始美。高大的树木还是那么浓密。森林悬垂在水边,时时有大片的藤从或竹丛等。这儿有各种大量的野生动物,我们听见它们冲过灌木丛,溅入水中。经常有鹿和熊游过河去,其余的动物会来到岸边盯着船经过。我拿着枪时刻保持警觉,可不知怎的猎物就是从不进入我的射程。时而我得到上岸的机会,在岸上试试我打猎的技术。我打松鼠和小鸟,甚至有野火鸡。可尽管我瞥见到鹿跳过树林,我却从来都无法好好地向它们射击一次。
就这样我们乘坐平底船穿过了辛辛那提[ 俄亥俄州西南部城市。],现在它被称为“西部女王”,但当时它只有一片小木屋罢了。而繁忙的**斯维尔[ 肯塔基州的最大城市。]的原址,那时也被指定在一座孤独的房子旁。如前所说,俄亥俄河仍然是一条原始的河,两岸全是森林,森林,森林!在接近格林河[ 发源于美国肯塔基中部的一条河,于印第安纳州埃文斯维处汇入俄亥俄河。]与俄亥俄河的汇合处我上了岸,告别平底船告别,然后奔向肯塔基内地。我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唯一的念头是到那里最原始的地方去。我在列克星敦[ 肯塔基州中北部一城市。]和其他有人定居的地方有些亲戚,我想父亲大概会写信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们:只要我满怀男子气概与独立性,一意要在世上闯荡而不要家人的帮助或控制,我就决心不与他们所有人接触。
在我开始跋涉的第1天,我打到一只野火鸡,把它吊挂在背上留作食物。从森林里面看,它显得开阔。我见到大量的鹿,可它们总是跑呀跑,好象这些动物从来不会停下。
最后我走到一个地点,有一群半饿的狼正在享用追击到的一只鹿,它们像许多狗一样嗥叫,猛咬,搏斗,全都非常贪婪。它们把一切心思放到了猎物上面,所以没注意到我,我得以有时间观察。有一只最大最凶的狼,似乎要得到更多的份额,让其余的狼无不对它敬畏。如果哪一只狼在它吃着时靠得太近了,它就会跑过去打斗,接着再回去吃自己的。“这一只,”我想,“一定是头儿。假如我能把它杀死,我就会战胜整个这群狼。”我因此瞄准,射击,那只老家伙倒下了。它也许只是假死,于是我装上子弹又补了一枪。它再也没动弹。其余的狼都跑掉了,我大获全胜。
要描述我取得这个重大战绩时所怀有的胜利心情,可并不容易。我精神振奋地继续向前,把自己看作是绝对的森林之王。夜晚来临时,我着手准备露营。首先关心的是搜集到干木柴,升起一堆熊熊的火,以便在它旁边弄吃的和睡觉,同时不让狼、熊和豹靠近。然后我拔去火鸡的毛,准备做晚饭。我刚出来探险时曾露营过几次,不过那是在相对更有人定居、更文明化的地方,在那儿的森林里没有什么显要的野兽。而这是我第1次在真正的原始地带露营,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孤独荒凉的处境。
一会儿后狼群的和声开始了:也许它们有一两打,但我觉得有数千只似的。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狼嗥。火鸡准备好后我把它分成两半,将两根棍子插入其中一半,再将肉竖着插在火堆前,猎人就是这样烤肉的。烤肉的香味刺激了狼的食欲,它们的和声确实变得阴森可怕起来。它们似乎全都围着我,但我只能时而在某一只进入火光时瞥见到它。
我对狼倒并不怎么在乎,知道它们是一种胆怯的家伙,但我曾听说有关豹的可怕故事,开始担心它们会在周围的黑暗中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我口渴了,并听见不远处有小溪发出清脆的汩汩声,但却绝对不敢去那儿,以免遭到某只豹子的伏击。没多久传来一只鹿的叫声,我先前从未听到过,以为一定是只豹呢。我感到不安,唯恐它爬上树,沿着头上的树枝爬行,然后猛然扑到我身上。所以我两眼直盯住那些树枝,直到头都望痛了。我不只一次以为看到火一般的眼睛从上面盯住我——就在树叶当中。最后我想到自己的晚餐,转身去看那半只火鸡是否已烤熟。由于我把肉放得离火太近,所以把它给烤焦了,只好又烤另外一半,也更加小心了。我晚餐即吃的这一半,既没盐也没面包。我仍然非常害怕豹子,整夜没合眼,始终躺着观察树林,直到天亮,这时我所有的恐惧都随着黑夜一起消失。我看见早晨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射下来时,露出笑容,心想那些声音和影子让我多么惊慌啊。可我还是个年轻的森林居民,也还是肯塔基的一个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