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索菲的谈话使我心中的幻想有增无减,而她对待我这白日梦的方式,又使其与某些事实和人联系在一起,让它更具有了现实的痕迹。我像个神思恍惚的人四处走动,对周围的世界全然不顾,让自己被包围在想象的极乐世界里。在这种状态下,一天早上我遇见了格伦科。他像通常那样面带微笑和我搭话,讲着一些普通的事情;不过说话当中他停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盯住我。
“你怎么啦?”他问。“你好象很激动。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什么。”我回答,有些犹豫。“至少没什么值得对你讲的。”
“不,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他说,“凡是重要得足以让你激动的事,都值得告诉我。”
“唔,不过我心里想的问题你会认为是轻浮的。”
“凡是能够唤起强烈感情的问题,都不是轻浮的。”
“你对爱情,”我迟疑地说,“你对爱情怎么看?”
这一问几乎让格伦科吃惊。“你把那说成是个轻浮的问题吗?”他回答。“相信我,任何东西都不像爱情充满着如此深远、如此重大的意义。确实,如果你说的是反复无常的怪念头——它仅仅由不能经久的美丽所具有的魅力引起——那么我承认是极其没有价值的。不过,从善良之心所怀有的同情产生出来的爱情,那种因感知道德上的杰出之处而被唤醒的爱情——在对身心之美的思考中这样的爱情不断加深——是一种有助于人心的完善并使其变得崇高的激情。啊,两个年轻的人摆脱了世间的邪恶与蠢行,将纯洁的思想、神情和情感融合在一起,仿佛只有了一个心灵——还有什么样的情景比这更接近于天使们的交流呢!他们那默然无语的交流多么美妙,眼神多么温柔真诚,毋须言语也充满了意味!是的,朋友,假如在这个令人厌倦的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上天称道的,那便是这种彼此的情感所带来的纯洁欢乐!”
我可敬的老师的这番话,使我不再有更多保留。“格伦科先生,”我大声说,脸红得更加厉害,“我恋爱了。”
“这就是你羞于告诉我的事吗?啊,千万别把这样一个重要秘密向你的朋友隐瞒。如果你的感情是不值得的,那么友谊的果断之手会将它拔掉;如果它是正直可敬的,那么只有敌人才会试图予以扼杀。人的品性和幸福在最大程度上取决于初恋的情感。如果你是让短暂肤浅的迷人东西——比如明亮的眼神,花儿般盛开的脸颊,温柔的声音,或者婀娜的身姿——给吸引住了,我会提醒你注意。我会对你说,美丽的容貌不过是早晨转瞬即逝的阳光,是易于坏掉的鲜花;某个意外会使它变得黯然枯萎,最多它也会很快自己死掉。可假如你爱的是我如下描述的那种人,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很年轻,但感情更加年轻;她相貌迷人,但也是心中之美的典范;她声音温柔,表现出高尚的情操;她面容如花儿一般,像早晨呈现出的玫瑰色彩,让美好的日子燃起希望;她的眼神洋溢着一颗幸福的心所具有的仁慈;她性情乐观,对所有善意的冲动感到敏感,并真诚地把自己的幸福分给他人;她泰然自若,不需要依靠别人支持;她的品味高雅,这会让孤独的时刻显示出美的东西,并使其本身的享乐得以更加圆满——”
“亲爱的先生,”我喊道,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正是你描述的那种人!”
“唉,那么,我亲爱的年轻朋友,”他说,亲切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上帝作证,你就爱下去吧!”
* * * * *
在这天余下的时光里,我处于某种梦幻般的极度快乐之中,就像人们说的土耳其人在**的作用下所享受到的一般。已经显而易见的是,我多么易于用想象的情景把自己搞迷惑,以致于将它们与现实的情况混淆起来。在眼前的事例中,索菲与格伦科共同促进了我一时的幻觉。索菲,亲爱的姑娘,像通常那样和我一起建造幻想的城堡,纵情于一系列相同的幻想里面;而格伦科呢,则受到我的强烈的情感欺骗,坚信我说的是一个已经见到并认识的人。他们凭着对我情感上的赞同,在某种意义上与我心中“未知的人”联系起来,并继而将她与我亲密的生活圈子联系起来。
傍晚,我们一家人聚集在门厅,享受着凉爽的微风。索菲在钢琴上弹着一支喜爱的苏格兰人的曲子,而格伦科则坐在旁边,一只手托住额头,陷入某一种沉思默想里,这使得他在我看来非常有趣。
“我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呀!”我想,“被赐予这样一个妹妹和朋友!我只需要找到那个可爱的‘未知的人’,并和她结婚,就会幸福!我的家里有了一位如此高雅的人,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乐园!它会成为仙境里一种完美的荫凉之处,掩映在玫瑰和其他芳香的鲜花丛中。索菲将和我们住在一起,与我们一道分享所有快乐。格伦科也将不再像他现在这样是个孤独的人。他会和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家,有自己的书房,愿意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关在里面,与世隔离,以便埋头于自己的思考。他那私人房间是神圣的,谁也不会闯进去,只有我才偶尔到他独处的地方,为了促进人类的发展共同制定出宏大的计划。我们置身于一系列富有理性的快乐和高雅的事务中,日子会多么令人开心啊!有时我们会听听音乐,读读书,有时又漫步穿过花园——这时面对妻子种下的每一棵开花植物,我会露出满意的微笑。而在漫长的冬夜,女人们会一边坐着干活,一边静静地专心倾听我和格伦科讨论玄学上那些奥妙的学说。”
正当我愉快地陷入沉思时父亲拍一下我的肩膀,使我吃了一惊。“你这小子着啥迷啦?”他叫道。“我对你说了许多次话,你却一次也没回答。”
“请原谅,父亲。”我回答。“我完全陷入了思考,没听见你说话。”
“陷入了思考!请问你在想什么?我想是你的什么哲学吧。”
“说实话,”姐姐夏洛特说,顽皮地笑着,“我猜想哈里[ 芒乔伊的昵称。]又恋爱啦。”
“如果恋爱了,夏洛特,”我说,有些生气,并回想起格伦科对这种情感热心的赞美,“如果我恋爱了,这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吗?难道这个最温柔也最热烈的情感,能让人的心受到冷漠的嘲笑吗?”
姐姐脸红了。“当然不能,弟弟!我也不是有意那样做,或者有意说出什么伤害你感情的事。要是我真猜想到你有了某种真正的恋情,那在我眼里会是神圣的。不过——不过,”她说,面带微笑,好象产生了什么怪异的回忆,“我原以为——原以为你可能又沉迷于某个微不足道的奇思怪想里面。”
“不管多少钱,”父亲大声说,“我都愿意打赌,他又爱上了窗口旁的某个老妇!”
“啊,不!”亲爱的妹妹索菲带着最亲切友好的热情叫道,“她又年轻又漂亮。”
“照我看,”格伦科说,激动起来,“她一定身心两个方面都可爱。”
我发现朋友们让我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困境,开始浑身冒汗,觉得耳朵火辣辣的。
“哦,不过,”父亲又大声说,“她是谁呢?她是做什么的?让咱们听听关于她的情况吧?”
这可不是解释这样一个棘手问题的时候。我抓起帽子从家里走了出去。
我一来到户外独自呆着时,我的心就责备我。如此对待父亲礼貌吗?——而且是这样一位父亲,他总把我看成是自己一生的骄傲,看成是他希望的支柱。不错,他有时爱取笑我那些热情奔放的想象,对于我的哲学观也没给予应有的尊重,但他什么时候阻碍过我心中的希望了?难道在一件可能影响我整个未来生活的事上,我要对他有所保留吗?“我做错了,”我想,“但是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我要赶回去,把整个心扉向父亲敞开!”
因此我回去了,就在我要走进家门,并且心里充满孝敬、悔悟的话已到嘴边时,我突然听见父亲哈哈大笑,两个姐姐也吃吃地高声笑起来。
“脚印!”他一旦恢复过来就喊道。“爱上了脚印!哎呀,这可胜过了窗旁的老妇哟!”随即他再次让人震惊地大笑着。即便是一声霹雳,也不会使我如此震惊的。原来是心胸单纯的索菲将一切都讲了,这可把父亲爱笑的脾性给充分调动起来。
从来没有哪个可怜的人像我垂头丧气得如此厉害的。所有的幻想都结束了。我静静地从家里走出去,他们的每一个笑声都让我变得越来越渺小。我一直在外面徘徊着,直到家人们都睡了,我才悄悄回到自己床上。然而,这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我躺在那儿,满怀羞辱,考虑着次日早上如何面对家人。想到被人嘲笑我总是受不了,而让我忍受一个已经使我如此兴奋的问题,似乎比死亡更糟糕。有一次我几乎决心起床,给马装上马鞍骑走,我也不知去什么地方。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在下楼去吃早饭前我找来索菲,请她作为一名大使去正式处理此事。我坚持大家要把这个问题忘掉,否则我就不会在餐桌上露面。他们欣然同意,因为无论如何谁也不愿让我痛苦。他们忠实地遵守诺言,对此事只字未提。不过他们做出的鬼脸,压抑的窃笑,直刺我的心灵。父亲只要看着我的脸时,总是显露出又悲又喜的目光——他极力现出严肃的表情,嘴部也怪怪的——我有100次宁愿他放声大笑算了。
* * * * *
就在上述让人烦恼的事发生一两天后,我尽可能躲开家里人,独自在田野和树林里漫步。我感到很不对劲儿,情绪低劣,紧张不安。虽然每一片树林都传来鸟儿的歌声,但是我对它们美妙的旋律一点不感兴趣。田野的花在我身边开放,我却没注意到。在爱情上遭到阻碍够糟糕了,不过你还可以逃到诗中去寻求安慰,在让心灵获得平静的诗节里化解悲哀。可是让所有激情——无论它所涉及的对象还是其余一切——都统统给消灭了,驱散了,使得它们就像一个个梦幻似的——或者最糟糕的是,还要转化成一种话柄和笑柄——你能从这样的事里得到什么安慰呢?
我避开见到脚印的那条致命的小溪。现在我常喜欢去的地方是哈得孙河的岸边。我坐在岩石上,凝视着泛起涟漪往下流去的河水或拍打在岸边的波浪;或者观察着不断变化的光亮的云块,以及远山上移动的亮光和阴影。我渐渐悄然恢复了平静,偶尔轻轻舒适地叹一口气,其中没有了痛苦——这表明我的心中又生出了情感。
正当我坐着这样陷入沉思时,我的目光逐渐锁定在一个被水流冲走的物体上。原来那是一只小游船,样式美观,色彩鲜明,装饰华丽。在周围这样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出现此种情景真是不同寻常。的确,在这一片河流上是难得看见任何游船的。等它靠得更近一些时,我注意到船上根本没人,显然它是从停泊处漂出来的。空中一点风也没有,小船在明净的河水上漂浮,随着旋涡打转。最后它搁浅了,差不多就停在我坐的那块岩石的底部。我下去来到河旁,把船拉到岸边,对其轻便、雅致的船身和装配它所表现出的品味,加以赞美。只见船上的长凳铺了软垫,长旗是丝绸的。在一个软垫上放着女人的手套,大小和形状都显得精巧,逐渐变尖的手指也很美观。我立即把它抓住,一下塞进胸口。它似乎与那个使我如此着迷的仙女般的脚印相配。
片刻后我胸中所有的浪漫激情又燃烧起来。这不正是童话故事里的一个事件吗。某种无形的力量送来了一只小船,那是某个使人获救的精灵或仁慈的仙女,要把我载去进行什么愉快的冒险。我回想起某种中魔的船只,它由白天鹅们拉动着,把一位骑士沿莱茵河[ 源出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贯穿西欧多国。]拉走,进行着与爱和美有关的冒险计划。那手套也表明,在眼前的冒险中牵涉到一位美丽的小姐。这也许是防护手套,为的是让我勇于去冒险。在富于浪漫的精神和一时的兴致影响下,我跳上船并升起轻便的帆,让船离开了岸边。仿佛某种支配一切的力量发出低语似的,此时吹起了2级风,让船帆鼓起来了,并且戏弄着那面丝绸长旗。一时间我驾着船漂过陡峭多荫的河岸,或者穿过既很深又僻静的河湾,然后来到一片广阔的水域,并驶向高大多岩的岬角。这是一个可爱的傍晚,太阳在聚集起来的云块里徐徐落下,它们使整个天空充满光辉,并映照在河水里。我高兴地产生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想象着这只仙女的船会把我载到什么魔岛,或者神秘的凉亭,或者不乏妖术的宫殿。
我沉醉在幻想中,没注意到那些使我大为高兴的灿烂云块,实际上预示着伴有雷暴的大风将要来临。等我觉察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晚了。乌云骤然升起,同时让天空暗下来。整个大自然的面貌突然变了,呈现出不无威胁的阴沉色彩,预示会有一场暴风雨。我极力让船靠岸,但没等抵达一阵风便刮来,顿时把河水卷起白浪,随即船也遭到袭击。
唉!我根本不是个水手,而保护我的仙女在这危险时刻也抛弃了我。我努力收起船帆,但这样就不得不离开舵。船马上翻了,我被抛入水中。我极力抓住沉船,可是没抓住。我不太会游泳,所以很快发现自己在下沉。我又抓住一只漂浮在旁边的轻桨,它托不起我,我又沉入水中。我的耳边响起水流动的声音和汩汩声,之后我便一切意识都没有了。
我不知失去了多久的意识,只迷惑地觉得自己被移动和弄来弄去,并听见周围有一些奇怪的人们和奇怪的声音;不过所有这些都好像是一个可怕的梦。待我终于完全苏醒过来有了知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大的房间里,屋子的陈设比我所习惯的更有情趣。淡淡的玫瑰色窗帘挡住了早上明亮的阳光,使每一样东西都显现出温和宜人的色调。在离我的床不远处有一只古雅的三脚架,架上放着一篮美丽奇特的花,散发出最惬意的芳香。
“我在哪儿?怎么在这个地方?”
我让大脑回想一下某个先前的事情,以便从它上面追寻实际生活中的线索,直到眼前这一刻。我渐渐想起了那只仙女的游船,我大胆地登上去,开始冒险驾驶,最后船不幸失事。除此外一片茫然。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到了什么陌生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一定温和可亲,并且有着高雅的品味,因为他们喜欢柔软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帘。
我这样陷入沉思时,竖琴的乐音传入耳里,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唱起来。是从下面的房间传出的,由于我的屋子相当宁静,所以我把声调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认为我的姐妹们很会唱歌,她们也唱得不错;但是这么好的歌声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女人唱得很轻松,效果令人惊讶;她的音调优美地变化着,并且有柔和的回音,此种技能谁也无法达到。如果没有丰富的感情,是唱不出这种效果的。这是用声音传达出来的心灵。我对音乐的影响总是很敏感。的确,我对各种给予感官受到的影响都很敏感,比如声音、颜色、形体和香气。我简直成了感觉的奴隶。我静静地躺着,屏住呼吸,陶醉于这位塞壬[ 希腊神话里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毁灭。]唱出的每一音调里。它彻底使我激动起来,让我的心灵中充满了美妙的旋律和爱意。我凭着奇特的推理,构想着那个看不见的歌手的容貌。如此悦耳的声音和优美的音调,只能从最精巧灵活的器官中发出。这样的器官不属于粗鄙庸俗的人体,它们所属的人体必然是美丽匀称、令人赞叹的。而一个有着如此身段的人一定是可爱的。
我再次忙着想象起来。我记起**伯人关于王子的故事,他睡着时被一个使人获救的精灵弄走,带到一个美丽无比的公主遥远的住所。我并不声称自己相信也有类似被弄走的经历,不过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习惯,爱用类似的想象欺骗自己,给周围的现实情况增添上梦幻色彩。
那富有魔力的声音停止了,但它仍然在我的心灵周围振动着,使其充满各种温柔的情感。此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自责的剧痛。“哈,懦夫!”有个声音似乎大叫道,“这就是你坚定不移的感情吗?什么!你这么快就忘了泉水边的那个仙女?难道仅仅一首悠然传入你耳里的歌,就足以把你整个夏天所怀有的柔情像用魔法一样给赶走了吗?”明智的人会露出微笑——不过我处于深信不疑的状态,我得承认自己的弱点。我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忠行为感到有些懊悔,然而我又无法阻挡眼前迷人的魔力。相互矛盾的要求打破了我心中的平静。泉水旁的仙女回到我记忆中,使我联想到其余一切:仙女的脚印、多荫的树林、柔和的回音和原始的小溪。但是那征服心灵的悦耳旋律使我产生出新的激情,这旋律仍然回荡在我耳际,在有着柔软的床、芳香的花和玫瑰色的窗帘的环境中,它更加动听。“不幸的青年!”我自个叹息道。“让彼此对抗的情感和你心中的帝国——它被一个人的声音和另一个人的脚印激烈争夺着——弄得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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