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一个满足的人

在杜伊勒利宫花园里有个阳光明媚的角落，它位于一处面朝南边的内庭墙下。沿墙有一排长椅，这儿可俯视到花园的条条过道和林荫路。每到秋末和冬季天气晴朗之时，这个宜人的角落便成为人们常去的地方，仿佛它还保留着夏季的韵味。在平静明快的早上，许多保姆便带着她们照看的、顽皮的小孩来到此处。不少年老的妇人和绅士也经常到这里来，享受阳光，节约木柴——他们在小小的乐趣和小小的开支上都要节俭，值得赞美，而法国人也是以此著称的。在这里，你常会看到某个老派的骑士——此刻阳光已温暖了他的血液，使其变得像某种发热的光；又犹如受冻的蛾于炉火前暖和之后翩翩起舞，在老妇们当中微微显出一点殷勤，不时盯住体态丰满的保姆们，那模样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放荡呢。

在这个地方的常客中，我经常见到一位老绅，其服饰断然属于大**前的式样。他头戴旧制度[ 指法国1789年**前的制度。]时的那种三角帽，两个耳朵上的头发卷曲着，像鸽子的翅膀，其风格颇具有波旁皇族的特征。他的后面跟着一队引人注目的人，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他的服饰虽然古旧，但仍具有没落贵族的风采；我注意到他吸鼻烟用的金盒老式而雅致。他好像是过道上最受欢迎的人。他对每一位老妇都要致意，亲吻每个孩子，拍拍每只小狗的头。因为在法国，孩子和小狗是社会极为重要的成员。然而我得说，他在亲吻孩子时一般都会轻轻捏一下保姆的脸颊。老派的法国人决不会忘记对女性表示尊重。

我已对这位老绅有了好感。他的脸上有一种惯常的仁慈表情——在属于法国更加文雅的时代的这些老人身上，此种表情我见得不少。他们不断表示着许许多多礼貌谦恭的举动——这些举动在不知不觉中使生活变得甜蜜——从而给面部特征带来很好的效果，让晚年产生的皱纹抹上柔和夜晚的那种妩媚。

假如心情不错，你与别人在同样的道路上经常相遇时，还可产生某种默然的亲密友谊。有一两次我请老绅坐长凳，之后我们彼此经过时都礼貌地用手触一下帽。最后，我们甚至从他的鼻烟盒里一起吸鼻烟，这相当于东方人一起吃盐[ 西方“吃某人的盐”有受某人的款待的意思。此处引伸而来。]一般。从那时起我们成了熟人。

此时在他早上的散步中，我经常成了他的同伴；我听他愉快地谈着男人们以及各种风俗习惯，十分高兴。有一天早上我们漫步穿过杜伊勒利宫的一条巷道，秋风把路上的黄叶四处吹散；同伴怀着特别健谈的兴致，对我讲了一些他的具体经历。他曾经富裕过，在乡间拥有一座很好的房产，在巴黎还有一家上等旅店。不过导致太多惨重变化的大**将他的一切都剥夺了。在大**处于血腥残暴的时期，他受到自己管家秘密指控，许多国民议会的侦探被派去逮捕他。他暗地里及时得到他们到来的情报，得以逃脱。他在英国上了岸，既没有钱又没有朋友，不过他自认为异常幸运，因为脑袋还在自己肩头上。他的几个邻居由于是阔人而受到惩罚，已经被送上断头台。

他到达伦敦时衣兜里只有一块金**了，也不知如何再弄到一块。他孤独地吃完早饭，几乎被波尔图葡萄酒[ 葡萄牙北部杜罗区所产的著名葡萄酒。]醉倒——从其颜色上看他误以为是波尔多红葡萄酒[ 法国波尔多地区生产。]。那家小饭馆黯淡破旧的样子，他吃午饭的那个红褐色的小间，与巴黎色彩鲜艳的酒馆形成可悲对比。一切都显得阴郁沮丧。贫穷直盯住他的面容。他手里转动着找回的几先令[ 1971年以前的英国货币单位。]，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然后——他去了剧院！

他在正厅后排坐下，专注地倾听着自己一个字也不懂的悲剧，它似乎全在打斗刺杀，场面不断变化着；他觉得自己精神消沉。忽然，就在往乐队里看去时，他认出有个老朋友和邻居正用一架大提琴拉着乐曲，这让他多么惊讶啊！

一等到晚上的演出结束，他就走上前去拍拍朋友的肩头。他们相互亲了一下面颊，然后乐手将他带回家，让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把音乐作为一门才艺学会了，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将其作为一种维生的手段。他通过努力获得一只小提琴，并提出参加乐队；他被乐队接受了，再次自认为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之一。

因此在可怕的拿破仑统治时期，他在这儿生活了多年。他发现有一些移民也像他一样，凭借自己的才能生活。他们一起交往，谈论法国和过去，在伦敦中心极力维持一种与巴黎生活相似的生活方式。

他们在莱斯特广场附近的一家简陋廉价的法国饭店吃饭，在这儿得到一张法国厨房的漫画。他们在圣詹姆斯公园散步，并努力把它想象成杜伊勒利宫。总之除了英国人的礼拜天外，他们努力适应着一切。的确，这位老绅似乎没什么地方说英国人不好，他断言他们是“好人”[ 原文为法语。]。他与英国人完美地融为一体，经过20年后，他可以把他们的语言说得足以能听懂了。

拿破仑垮台是他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时期。先前他自认为是个幸运的人，虽然一贫如洗却能从法国逃脱；如今他也自认为幸运，能够身无分文地回到法国。的确，他发现自己巴黎的那家旅店在时代的变迁中已经转过几次手，所以要收回是困难的。不过他受到政府仁慈的关心，领到几百法郎养老金；他精心支配着这笔钱，据我所知不仅生活能够独立，而且也过得快乐。由于他那座曾经辉煌的旅店现在被用作“家庭式酒店”[ 原文为法语。]，他便在阁楼租用了一间小屋。如他所说，他只是把卧室搬到两段楼梯以上去了——他仍然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的房间内装饰着以前的几位美人画像，他自称与她们关系不错：其中有一位受人喜欢的歌剧舞女，在大**爆发时曾是巴黎颇受赞美的人物。她曾经是我朋友的女门生，在岁月的流逝与变迁中幸存下来的人里面，她是少数几个他年轻时喜欢的人之一。他们又彼此相认，她时时去看望他。不过这位美丽的“普绪客”[ 希腊神话中，一个爱上爱神厄洛斯或为他所爱的年轻女子，在阿芙洛蒂特的嫉妒心消除之后，他们俩结为夫妇。她后来成了灵魂的化身。]——她一度是当时的红人，是法国剧场正厅后排观众的偶像——此时已变成一个干瘪起皱的小老太太，背部驼了，鼻子钩钩的。

这位老绅还热心参加王室成员的种种接见。他忠诚无比，一说到王室家族就热情焕发，因为他仍然觉得他们是和自己一同流放的人。对于自己的穷困他不屑一顾，确实为所受到的每一磨难和损失乐观地自我安慰。如果说他在乡下失去了宅邸，那么他又仿佛有半打皇宫可以自由支配。他有凡尔赛和圣克卢作为乡间胜地，有杜伊勒利宫和卢森堡[ 欧洲西部大公国。]的林荫小道作为城市中的消遣之处。这样他所有的散步与娱乐都相当不错，并且分文不花。

他说：“当走过那些精美的花园时，我只把自己想象成它们的主人，它们是属于我的。所有快乐的人群都是我的游客；对于要将美展示得更加丰富的达官贵人，我不屑一顾。而且更好的是，我不需费心招待那些游客。属于我的房产就是一座完美的‘无忧宫’[ 原文为法语。]，人人在这儿想做什么都行，没有人打扰主人。整个巴黎都是我的剧院，向我不断展现出一幕幕场景。每一条街道都有一张餐桌为我摆好，只要我一吩咐就有数以千计的侍者乐意冲过来效劳。等他们服侍之后，我付钱将他们打发，就此结束。在我背驼的时候，我根本不担心他们会冤枉或**我。总而言之，”老绅带着无比高兴的微笑说，“当我想到自己冒过的种种危险，以及我摆脱它们的方式；当我回想到遭受的一切，考虑到目前所享受的一切时，我不能不把自己看作是个命运好得出奇的人。”

上述便是这位实际的哲学家简短的人生故事，它也是遭到大**毁灭的许多法国人的一幅画面。在努力适应生活的挫折，并从这个世界的痛苦中提取甜蜜方面，法国人似乎比其他许多人更为熟练灵巧。灾难最初的打击易于将他们压倒，可一旦它过去，他们天生的快乐不久就会使其浮现出来。这虽然可称为是性格轻浮不定所致，但它与我们甘愿接受不幸的宗旨相符合；如果说这不是真正的人生哲学，它也几乎是某种有效的东西。自从我听说了这位身材小巧的法国人的故事后，我就把它珍藏在心中。我感谢命运之星，因为我最终发现了长期认为在世上所见不到的——一个满足的人。

又及。人的幸福真是无法预测。自从我写下上述文字后，赔偿法得以通过，我的朋友也重新获得了大部分财产。当时我不在巴黎，但我一回到那里就赶忙跑去向他祝贺。我发现他堂堂皇皇地住在自己旅店的一楼。有个穿号衣的仆人把我带进去，我们穿过一间间富贵的厅堂，来到一间陈设豪华的屋子；我在这儿见到身材小巧的法国友人靠在长沙发上。他像通常那样亲切地迎接我，可是我看见他脸上的那种快乐与仁慈荡然无存，眼里充满了烦恼与焦虑。

我祝贺他交上好运。“好运？”他应道。“哼！他们让我失掉王侯般的命运，却只给了我微薄的赔偿。”

哎呀！我发现这位前不久还贫穷而满足的朋友，成了巴黎最富有也最悲哀的人之一。他并不为重新获得的、足以过上温饱生活的财富高兴，而是每天抱怨被取消了的奢侈东西。他不再快乐悠闲地漫步在巴黎各处，却成为部长大臣们接待室的一个牢**不止的侍者。他对王室的忠诚随快乐一起蒸发。当有人提到波旁皇族时他便扭曲着嘴，听见人们赞美国王他甚至耸耸肩。一句话，他是让赔偿法毁灭的许多“哲学家”[ 喻指：达观者，豁达者，在任何情况下镇静理智的人。]之一，他的状况是令人绝望的；因为我怀疑命运甚至再经过一次转折——使他又变得贫穷起来——他是否也能再次成为一个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