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诚实的劳克的地方时,司各特指着远处的艾尔登石。古时候那儿曾长着艾尔登树,根据流行的口传,在这棵树下面诗人托马斯[ 托马斯(1220?-1297?),英国诗人,预言家。因司各特搜集的歌谣《诗人托马斯》闻名。]发出过预言,有的预言古老的歌谣里仍可见到。
我们在此转入一座小峡谷,一条小溪潺潺地顺着它流下去,偶尔形成瀑布,在有的地方与花楸和白桦的垂枝一起垂悬而下。司各特说,我们此时正漫步在历史古迹或仙境之上。诗人托马斯曾经常出现在这里,他遇见了仙境中的女王和这条奇特的小溪——她骑着有灰色斑纹的小马,银铃在马笼头旁发出声响。
“这儿是‘亨特利岸’,诗人托马斯躺在它上面思考、睡觉时,看见——或者梦中看见——了仙境里的女王:
托马斯真的躺在亨特利岸,
他的眼前呈现出奇异的景观;
他看见一位光彩耀眼的女人,
骑着马在艾尔登树旁出现。
她的裙子是草绿色的丝缎,
她的披风是精美的天鹅绒;
59只银色的铃铛
挂在每一绺马鬃旁边。
司各特这时又背诵几节歌谣,并讲述了诗人托马斯遇见仙女和他被带到仙境的情景——
直到7年过去之后,
托马斯的确才终于出现。
“这是一个不错的老故事,”他说,“可以写成一篇极好的童话。”
司各特继续照常在前领路,蹒跚着沿富有魔力的峡谷而行,一边谈着话;不过由于他背对我,我只能听见他低沉嘟哝的声音,犹如从管风琴发出来的一般,我无法听清楚他说的话,直到他停下把脸转过来,我才知道他背诵的是关于诗人托马斯的某部分边疆歌谣。我和他在那片传说中著名的地方漫步时,一直都是这种情况。在他头脑中,充满了与周围每一样东西相联系的流传故事,他会边走边讲,显然这是为了让自己和同伴都高兴。
我们沿着小山小溪向前行进,
它们都有自己的歌谣或传说。
他的声音低沉洪亮,带着苏格兰人的口音,又带点诺森伯兰[ 英国英格兰的一个郡。]的“喉音”;在我看来,这使他的讲话具有了英国土方言的魅力与纯朴。有时他把诗歌背诵得相当完美。
就是在这样的漫步中,我想我的朋友哈姆雷特——即那只黑色的猎犬——陷入了糟糕的困境。那群狗当时像平常一样在峡谷和田野里跑来跑去,一段时间没了踪影,然后我们便听见左边远处传来吠叫声。随即我们看到一些羊在山上奔跑,那群狗在后面紧追。司各特吹响了象牙口哨——它总是挂在他的钮孔上——不久便把“罪犯”们召集过来,只是不见哈姆雷特。我们赶紧爬上一处土堆,这儿可以俯瞰到一个羊栏或山凹边缘;我们注意到,黑黑的丹麦王子[ 原指莎士比亚剧中的主角哈姆雷特。]正站在一只流血的羊旁。尸体还有热气,喉部留下有致命的抓伤印痕,哈姆雷特的嘴上沾着血迹。再没有哪个罪犯被这么完美地当场抓住。我想可怜的哈姆雷特的命运将注定了,因为在一个充满牧羊场的地方所犯下的罪行,是再大不过的了。然而,司各特对狗比对羊还更看重,它们是他的同伴和朋友。哈姆雷特虽然是某种不够规范、行动鲁莽的幼兽,但它显然也受到司各特宠爱。他一时不愿相信羊会是它杀死的。一定是附近的某只杂种干的,然后见我们靠近时逃跑了,让可怜的哈姆雷特陷入困境。可是证据也很充分,哈姆雷特受到普遍的谴责。“唔,瞧,”司各特说,“我也有一些错。过去一段时间来我已没追猎了,可怜的狗没有了追击猎物的机会,所以其锐气不减。假如时时让它追击一只野兔,它就根本不会去打扰那些羊。”
后来我得知司各特确实弄来一匹小马,时时带着哈姆雷特出去追猎,它因而对羊肉不再显得有兴趣了。
* * * * *
我们在山里又漫步了一会儿,来到司各特说的罗马人营地的遗址;我们坐在一座曾经是部分城墙的小丘上,他指着界线和壁垒等留下的痕迹,显示出所具有的扎营术知识,即便古文物研究者奥尔德巴克[ 司各特的小说《古物研究者》中的人物。]本人也不会为之感到丢脸。确实,在我拜访期间,我所观察到的关于司各特的各种情况无不同时让我相信,蒙克巴斯[ 司各特的小说《古物研究者》中提到的地名。]中的古物研究者的脾性大多来自于他那丰富的多重性格,并且那部受人赞美的小说的某些场景和人物都取自于他周围的环境。
他给我讲了一个名叫安德鲁·格默尔斯(或如所发的“加默尔”音)的几件趣事,此人曾经就在阿伯茨福德对面的盖拉河岸兴旺过;小时候司各特看见过他,还同他说话开玩笑。从那些贤明的流浪汉的典范和乞丐们的内斯特[ 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的贤明长老。]伊迪·奥奇尔特里身上,我立即看出其相似之处。我正要说出这个名字,承认其相似的地方,忽然想起司各特涉及自己的小说时是要用化名的,于是止住没讲出来。不过在许多作品中,这也是让我相信他就是作者的小说之一。
他对于安德鲁·格默尔斯的描绘,在身高、姿态、军人般的风度以及顽皮和具有讽刺意味的性情上,正好与伊迪的相符。他的家——如果他有家的话——在加拉希尔斯[ 苏格兰的一座制造业城市。]。不过他“四处漫游”,沿着绿色的杂树林和小溪步行,在整个特威德、埃特里克以及亚罗谷成了某种活的编年史。他把闲言碎语从一家带到另一家,并对居民们及其关心的事进行评说;对于他们的任何错误或蠢行,从来都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予以嘲讽。
司各特补充说,一个像安德鲁·格默尔斯这样的乞丐——他能够唱古老的苏格兰歌谣,讲述一些故事和传说,与人闲谈度过长长的冬夜——在一座偏僻的住房或村舍决非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孩子们会跑去迎接他,把他的凳子放在壁炉旁暖和的一角,老人们会把他当作**。
至于安德鲁,他看待他们无不像牧师看待教区居民,并且将自己得到的施舍看作应得之物,正如别人应该交纳什一税[ 自愿交付或作为税收应当交付的个人年收入的十分之一,特别是用于供养教士或教会。]一样。“我确实认为,”司各特补充说,“安德鲁与其说把自己看作是为生活艰难奔波的人,不如说是一位绅士,以致他心中看不起那些给他吃住的辛苦农民。
他偶尔可与一些小小的乡村贵族有并不稳定的交往,他们不时需要人陪着消磨时光,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产生出贵族思想来。他时时同他们玩牌掷骰子,**时“兜里的钱”从来不缺;他神气十足,仿佛钱对于他是小事一桩,再没有谁输钱的时候更像绅士那么冷静了。
在那些时时愿意与他亲近的人当中,有盖拉的老约翰·司各特,他是个有门第的人,住着从托沃德勒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房子。而这位地主也仍然维持着某种优越的社会地位。他坐在窗户的里面,让乞丐坐在外面,两人就在窗台上玩牌。
安德鲁时而把自己的某个想法很直率地告诉给这位地主。特别是有一次,地主说他把父亲的一些土地卖了,用赚来的钱给自己建造了一座更大的房子。诚实的安德鲁所说的话,就带有伊迪·奥奇尔特的那种精明。
“很好呀——很好呀,托沃德勒。”他说。“不过谁会想到,你父亲的儿子会卖掉两座不错的房产,在山腰上的小树林中给自己修一个(布谷鸟)窝呢?”
* * * * *
那天阿伯茨福德来了两个英国游人。一个是拥有动产和不动产的绅士,另一个是年轻的牧师,绅士似乎是他的资助人,带着他一同旅行。
这位恩主是个富有教养、普通平常的绅士,这样的人在英国不少。他对司各特十分敬重,极力在学问上成为司各特的朋友,不断进行一些抽象的研究,而司各特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后者的谈话也像平常一样充满了趣闻和传说,有的颇富意味和幽默。富有教养的绅士要么是太迟钝了,感觉不到其中的要义,要么是太礼貌端庄了,无意放纵于发自内心的欢喜。相反,那个真诚的牧师就并非高雅得无法寻求开心,而是对每个玩笑都久久地哈哈大笑,他怀着一个心中有更多欢喜而非兜里有更多金钱的人的热情,享受玩笑带来的乐趣。
他们走后,其不同的行为举止受到一些评论。司各特很敬重地谈到那个有钱人良好的教养和和稳重的举止,不过对于真诚的牧师却怀着更加亲切的情感,以及朴实而由衷的快乐——他就是以此来欣赏每一个笑话的。“我怀疑,”他说,“是否牧师的命运不是最好的。即使他不能像自己的资助人那样,凭借金钱支配世上那么多好的东西,但当别人将这些东西摆在他面前时,他在享受它们方面是远远为资助人所不及的。总之,”他补充道,“我确实认为更喜欢真诚的牧师不错的性情,而不是他恩人的良好教养。我很看重一个衷心的欢笑。”
他继续谈到英格兰游客大量涌入,近年来充斥了苏格兰,并怀疑他们是否没有损害到古老的苏格兰人的性格。“以前他们只是偶尔作为猎人来,”他说,“以便猎取沼地上的猎物,根本没想到去看风景。他们在这里四处活动,勇敢朴实,以本身的方式面对乡下人。可如今他们带着各种装备到处周游,看遗迹花金钱,其挥霍奢侈的行为伤害了普通人——这些人在对待来客时变得贪婪起来,他们开始贪财,哪怕是一点点服务都要敲诈勒索。过去,”司各特继续说道,“我们那些更贫穷的阶层的人,比较起来是无私的。他们在促进人们的娱乐或帮助人们满足好奇心上,免费提供各种服务,即使最小的补偿也让他们满意。可是现在他们把带人看岩石和遗迹当成生意来做,像意大利的导游一样贪婪。他们把英格兰人看作是许多活钱袋,越是摇动、搜取他们,他们留下的就越多。”
我对他说,在这方面他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正是他的作品给予了苏格兰许多偏远地方富于浪漫的联想,才使得那些好奇的游人纷纷涌来。
司各特笑了,说他觉得我多少是正确的,因他回想起一个相关的情况。有一次他在格伦罗斯时,有个开了一家小旅店但顾客不多的老妇,异常殷勤地招待他,对他极尽礼貌,这倒让他感到完全不适。其中的秘密最后才得知。就在他要离开时,她一次次地对他行屈膝礼,说她明白他就是那个写了一本关于卡特琳湖的好书的人。她恳求他也写点他们的湖,知道他的书给卡特琳湖的旅店带去了很多好处。
次日,我同司各特以及他的女儿们去德赖伯尔修道院游览。我们乘坐一辆由两匹毛发光滑的老黑马拉着的敞篷马车,司各特似乎对它们有感情——他对自己的每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都如此。我们一路穿过各种各样的景色,它们充满了诗意与历史的联想,大多与司各特有某种联系。在途中的某处,他指着几英里远一座光秃的山顶的边疆古堡,说那是斯莫霍姆城堡,位于多岩的小山“沙罗崖”之上。他说回想到小时候的情景,他觉得那地方特别亲切。他父亲曾住在斯莫霍姆农舍或农家。由于腿瘸,他才两岁就被送到了那儿,以便能够呼吸到山里纯净的空气,并受到祖母和姑母们照顾。在长诗《玛米恩》一个篇章的开头,他对自己祖父和农舍炉旁的场面作了描述,并有趣地描绘了少年时的他:
我仍然怀着不无自负的向往,
再次追寻到每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庞,
它们在傍晚的炉火旁喜气洋洋;
茅草房里坐着头发灰白的祖父,
他没有学问却聪明、坦率而善良,
并且出身于苏格兰高贵的血统;
他那老年的目光敏捷、清澈而锐利,
显现出年轻时多么炯炯有神。
他的命运与邻居们的并不相当,
他满足于不是收买来的公平;
可敬的牧师经常来到他家里,
牧师是我们常有的客人,
他的生活与举止很能展现出
学者和圣徒两种不同的模样;
哎呀!我常用无礼的嬉闹与不妥的玩笑
把他说的话给阻挡;
因为我任性、大胆又狂妄,
是个固执的顽童,祖母的子孙;
不过那一半是麻烦,一半是玩笑,
大家仍然予以忍耐、关怀和珍藏。
他说,正是住在斯莫霍姆崖期间,他第1次对传奇故事、边疆传说、古老的民歌与歌谣产生了激情。他的祖母和姑母们对此十分精通,它们在苏格兰的乡村生活中很流行。在漫长阴沉的冬日,她们常于夜晚围聚在有炉火的一角进行讲述,与爱闲聊的客人们悄然长谈。小沃尔特总是坐在那儿贪婪地听着,因此在他幼小的心中埋下了许多精彩故事的种子。司各特说,有一个替他们家干活的老牧羊人,他常坐在阳光明媚的墙下,一边织袜一边讲述绝妙的传说,并吟诵古老的歌谣。每当天气好时,司各特就常让人用轮椅推出去,坐在老人身旁数小时地听他讲述。
沙罗崖所处的地方,对于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都是有利的。它俯临整个广阔的边疆地区,有一座座封建时代的城堡、鬼魂出没的山谷以及富有魔力的溪流。老牧羊人讲述故事时,连发生地点也能指出来。因而,司各特还不能走路时就已熟悉了将来的故事的一个个场景。它们仿佛通过富有魔力的媒介完全能看见,并且蒙上了浪漫色彩,这样的色彩从此存在于司各特的想象中。可以说,从沙罗崖的顶点,他首先遥望到自己未来的辉煌的乐土[ 语出《圣经》。也称福地、希望之乡。]。
提到司各特的作品,我发现此次谈话中讲到的许多情况——比如古老的城堡和他小时候与之有关的场景——都记录在已经说到的《玛米恩》的开头。司各特常常如此,出现在他作品里的事件和感情,往往融合在他的谈话中,因为它们源自于他在现实生活里的所见所想,与他居住、活动与生存的那些场面紧密相连。在此我毫不犹豫地引用一下与城堡相关的章节,虽然它栩栩如生地再现的大多是往日的情形,但效果却相当不错:
这样,我对故事传说如痴如狂
它们使幼小的我着迷异常,
故事虽不精美却听着和谐,
早年的思想回到了我身旁;
在人生之初所产生的情感,
在诗行里闪光,
然后出现了峭壁,那座山上的城堡。
它们让我的想象于醒来时陶醉,
虽然没有宽阔的河流奔腾激荡,
或许还要求为它唱一支英雄之歌;
虽然在夏日的大风中没有树林的声响,
把爱讲述成一个更加温和的故事;
虽然几乎没有一条小溪的速度
能够让牧羊人的箭产生敬意;
然而那绿色山头和清澈蓝天,
也让人有了诗意的冲动。
那是一个贫瘠而荒野的地方,
光秃的悬崖原始地重叠其上,
不过在它们中间时时出现
最为可爱的柔软绿草;
孤独的小孩子十分明白
哪儿是有桂竹香的幽深之处,
金银花也喜欢从那里爬上
低矮的峭壁和毁损的墙体。
我想太阳在它整个循环之中,
从这种角落俯瞰到最可爱的阴影;
我还认为那座毁损的城堡
是人类之力创造的最大奇迹;
年老的庄稼汉真是令人惊异,
他让我入迷的故事不同寻常,
他说有些劫掠的家伙,
策马飞奔,直冲而下,
在遥远的切维厄特[ 位于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
又开始了南边的扫荡,
他们返回之际,大厅里充满
狂欢、盛宴和喧唱——
我仍然感到入口处破裂的拱门,
在重重的脚步与铿锵声中回响;
留下伤痕的可怕面容,
明显地出现于生锈的格窗。
在冬夜的火炉之旁,
我总是听到或悲或欢的故事,
它们讲述情人的怠慢,小姐的漂亮,
女巫的符咒,勇士的武器;
正义的华莱士和英勇的布鲁斯
昔日所赢得的爱国者的战役;
还有最近争夺的一个个战场,
那时苏格兰的一些宗族,
勇猛地从高地上直冲而下,
把身穿红衣军服的士兵消灭打光。
最后我爬在地板上面的时候,
又把每一战斗再打一场。
我将鹅**石和贝壳整齐地排好,
模拟着让它们的阵容犹如真正打仗;
“苏格兰之狮”仍然冲锋向前,
溃散的英格兰人还在逃走,如此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