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寺院之后,我次日便早早起床。日光明亮地在窗帘之间窥视,我把它们拉开,注视着哥特式窗户外面的景色,它与古老寺院内部的特征彼此协调。这便是年代久远的寺中花园,不过已经改变,以便适应不同的时间和所有者的趣味。一边是多荫的墙壁和小径,以及宽阔的露台和高大的树林;另一边,在灰暗的如庙宇般的角落下面——这儿长满了常春藤,顶部有一副十字架——是一块法国式小花园,它有着整齐匀称的花盆、铺上砂砾的路道和壮观的石栏。
早晨的美景和宁静,吸引着我早早地出去散步。因为独自欣赏这样的古老地方不无惬意,你可以纵情于富有诗意的思考,编织起轻盈透明的想象,而不受任何干扰。所以我很快穿好衣服,从贵宾室走下一小段楼梯,进入回廊之上的长廊,沿着它来到较远一端的门口。我由此到了户外,再往下通过另一段石梯,到达曾经是寺院小礼拜堂的中心区。
然而,这座神圣的建筑只留下了哥特式正面,它有着较深的入口和巨大的尖顶窗,这已如上所述。其中殿、边墙、唱诗班席位以及圣器室,全都不复存在。我的头上是开阔的天空,脚下是修剪平坦的草地。砾石路道和灌木丛取代了一座座多荫的小岛,雄伟的树木了取代了众多圆柱。
绿草在这儿渗出浑浊的露珠,
窒息生命的泥土像潮湿的棺罩,
神父们曾带着神圣的名望出现于此,
只是要抬高虔诚的声音祈祷。
蝙蝠在这儿舞动着翅膀,
不久黄昏展开其阴影警告,
唱诗班常将其晚祷融为一体,
或者向圣母玛利亚早祷。[ 出自拜伦的诗《纽斯特德寺挽歌》。]
然而此时并没有僧侣的早祷,有的只是礼拜堂坍毁的四壁回响起无数乌鸦的叫声;它们在暗淡的树林里展翅盘旋,正准备早晨出去飞翔。我沿着宁静的小路漫步走去,路边长着灌木丛,孤独的水鸡时时从我行走的路上迅速穿过,躲进灌木丛中。我从小路走上一条抬高的宽道,行乞修士们曾经很喜欢在上面行走;它沿着将寺中花园围住的、历史悠久的石墙,将整个古老的花园环绕。花园中间有一口僧侣的鱼池,一片长方形的水域像镜子似的,深深镶嵌在倾斜的绿草岸边。在明净的鱼池中央,倒映着邻近那片暗淡的树林,这是花园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林子有个险恶的名字叫“魔鬼林”,在附近不过享有可疑的名声而已。“邪恶的拜伦”最初居住于寺院时种下了它,那会儿他尚未与查沃斯先生进行殊死决斗。由于他有着某种异国的、古典的趣味,所以他在林子每端竖起森林神或农牧神的铅雕。这些雕像也像关于老勋爵的任何东西一样,受到人们的怀疑和毁谤——在他后半生中,他都被这样的阴影笼罩着。乡下人对异国神话及其森林之神一无所知,恐怖地看着这些偶像,只见它们长出角和偶蹄来,具有恶魔般的特征。他们大概认为这些东西,是那个阴郁而孤僻的厌恶人类者和有名凶手秘密崇拜的什么对象,并且将它们称为“老勋爵的魔鬼”。
我进入这片神秘的林子深处。这儿有一座座颇受诋毁的古老雕像,它们被遮挡在高大的落叶松下面,其上长出潮湿的绿霉。这些有蹄有角的奇异雕像竖立在阴郁的林中,使得头脑简单、怀有迷信的自耕农们感到困惑,这并不令人吃惊。富裕的人有着许多趣味和怪想,他们在未受教育的人眼里一定有神经错乱的味道。
然而我之所以被这片林子吸引,是因为有一些更加感人的记忆。它曾是已故拜伦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拜伦不再拥有寺院后,曾来向它作最后告别,并在妹妹的陪同下于林中度过一些时间,还将他们的名字刻在树皮上,以此作为最后的纪念。
在这最后的告别中,他注视着周围的东西——对于他的自尊,以及他青少年的回忆,它们都显得亲切珍贵,但因财力有限他无法继续拥有它们——他因此感到不安,此种心情,从他几年后写给妹妹的一封书信体诗文里即可得知:
我确实曾让你想起那座老宅旁边
已不再属于我的、亲切的湖水。
莱曼是公正的;但别以为我会抛弃
更亲切的岸边所留下的美好记忆:
在那个或者你让这些消失在眼中之前,
时间老人必定于我记忆中留下悲惨的浩劫。
虽然,像所有我喜爱的东西一样,
它们永远顺从了别人,或者相隔遥远。
我有时几乎觉得像快乐的童年,
与树林、花儿和小溪相伴。
它们的确让我想起从前的居住之地,
那时我年轻的头脑尚未奉献给书本;
它们仿佛来自于很久以前,
将自己的面貌融入我的心里。
我甚至有时以为看见了一些
喜爱的生动逼真之物——但没一样像你。
我在林中搜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拜伦留下微弱的纪念的那棵树。那是一棵形状奇特的榆树,从同一根部生出两根树干,经过并肩生长之后将树枝融为一体。无疑,他选择了它来象征妹妹和自己。“拜伦”和“奥古斯塔”仍然可见。两个名字先前被深深地刻进树皮,但树的自然生长渐渐使得它们模糊不清,再过几年,外人就找不到这个记录兄弟般情感的东西了。离开林子后,我继续沿宽阔的斜坡漫步,俯瞰着一度是寺中菜园的地方。僧侣的鲁塘就我下面,那是一口黯淡的水池,上方悬垂着阴郁的柏树,有一只孤独的水鸡在里面游来游去。
再往前走一点,可从斜坡上俯瞰到寺院南边壮观的景色。那儿有花园,围栏用石头筑成,一只只孔雀十分华贵;也有草坪,其中可见到一些野鸡和山鹑;再过去是纽斯特德平静的山谷。在远处的草坪边缘伫立着拜伦的另一纪念物,那是他幼年时第1次到寺院便种下的一棵橡树。他生来有一种迷信的感觉,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棵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的命运将与它同行。”他说。数年过去了,其中有不少在闲散放荡中度过。他回到寺院时成了一个青年,还算不上成年人,不过他觉得自己的恶习和惷行不是他那样的年龄所具有的。他发现自己那棵具有象征意义的橡树被杂草和荆棘阻塞,从中获得启示。
年幼的橡树啊,当我深深地把你种进地里,
我就希望你的日子比我的长远,
你那些黯淡的树枝会舞动着身影,
你的树干上也让常春藤爬满。
幼年时,受到长辈赞扬我骄傲地将你种下,
而这就是我所怀有的希望。
长辈们已经离去,我用泪水浇灌你的树身——
你在杂草当中仍然让人看到衰亡。
我靠着斜坡上的石头围栏,一边注视纽斯特德的山谷,它那一片片银色水波在早上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时值安息日上午,此刻对于眼前的景色似乎总有一种神圣的影响,大概因为这是一个宁静的日子,平日各种各样的劳作都停止了。我沉思着这柔和美丽的风景,以及人们反复无常的命运——暴躁的脾性迫使他们离开这宁静的天堂,去与世间的激情与危险抗争——此时,教堂悦耳的钟声从几英里远的村庄悄然穿过山谷。这天早上的每一情景和声音,似乎都有意唤起我对可怜的拜伦的感人回忆。钟声从村庄的**纳尔-托卡德教堂的尖塔传来,而在它下面即埋葬着他的遗体!
后来我曾去参观他的坟墓。它在一座古老灰暗的乡村教堂以内,教堂因有数百年历史令人崇敬。他被埋葬于主廓末端的路道之下。一线光透过哥特式彩色玻璃窗照到那儿,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牌匾,表明这就是拜伦家族的墓地。诗人曾怀着任性固执的意愿,要与自己忠实的狗葬在一起,要葬在纽斯特德寺的花园里亲手竖起的墓碑下。他的遗嘱执行者们显示出更佳的判断与情感,将其遗体运送到家族的墓地,把他安葬在母亲和其他亲人当中。在这儿,
经过生活的阵阵狂热之后,他安然入睡。
国内的怨恨,国外的征收,
什么都再也与他没有牵连!
不过就在几年以前,他处于一阵忧郁厌恶的时候曾经写下自己的意愿,而他的临终时刻几乎让其得以实现:
岁月,迟早将无梦的睡眠带来,
让死者得以湮没无闻,平静安详(,)!
愿你用无力的双翅
轻轻挥动在我临终的床上!
那儿不要有任何朋友或后嗣哭泣,
也不要希望有假装的吹奏。
不要有头发凌乱的少女,
感觉或装出礼貌性的悲愁。
让我静静地进入土地之中,
不要有多管闲事的哀悼者在旁行进:
我不愿毁坏任何快乐的时刻,
也不愿流一滴眼泪让友谊震惊。
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在陌生的人们当中死去,身旁没有一个亲人替他合上眼睛。然而他死时并非无人哀悼。尽管他有那一切错误与过失,激情与任性,但仍有卑微的侍从对他满怀忠诚于他。其中有个贫穷的希腊人,他一直把拜伦的遗体护送到英国,再到墓地。我听说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始终怀着极大痛苦站在教堂的长凳旁,似乎要与主人的遗体一起入墓——一个能让人产生出此种忠诚的品性,必定是慷慨而仁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