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所有这儿举出的情况,不难看出这种极度的兴奋和对某个对象独有的思考——它们作用于高度过敏异常的机体——对引起称为偏执狂的精神错乱不无危险。这个可怜的小女人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并在下面写给怀尔曼上校的信中暗暗提到此事;就人们所预料的种种不幸而言,它显示出人的大脑能够想象出的一种最为可悲的画面。
“很久以来,”她说,“我就十分敏感地觉得自己的神经官能在衰退,我认为这无疑预示了那个自己非常恐惧地料想到的可怕灾难。有个怪念头早就困扰着我的头脑,即斯威夫特[ 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著名的讽刺作家。]那令人畏惧的命运会降临到我头上。我极其担心的不是一般的精神错乱,情况更加糟糕,那就是变得彻底痴呆!
“啊,先生!想想吧,这样的念头一定让我多么痛苦,在我处于悲哀之中时却指望不到一个世间的朋友保护——面临这样的情景我总会产生可耻的羞辱。可是我不敢仔细去想:这会使我如此担心、想起来非常可怕的事情变得更加严重。然而由于人们有时对我表现出的举止,以及我随后反思的自己的行为,我不禁想到那种疾病的症状已经显而易见了。”
5个月过去了,但是她写的信——怀尔德曼上校转到了与她哥哥的事务有联系的美国——却未得到回复。而上校的调查也同样毫无结果。她的心中这时似乎更加忧郁沮丧。她开始谈到离开纽斯特德去伦敦,隐隐希望通过某种合法程序对已故哥哥的遗嘱予以查明并要求强制执行,从而获得救济或赔偿。可是过了数周,她才有了足够决心离开这片富有诗意魅力的地方。那时她写了许多朴实的诗,如下几节即选自其中,它们以普通的韵律表达了折磨着她心灵的忧愁:
别了,纽斯特德,你那些被岁月撕裂的高塔,
再也见不到这流浪者满怀欢喜的目光;
她将不再漫游穿过你的道路和凉亭,
于傍晚沉思的时刻也不会在你的回廊中冥想。
啊,我将怎样离开你,你的山丘和山谷,
——当陷入忧思,虽然忧思并非没有福气;
我是个孤独的流浪者,唉!流浪在这些寂寞的谷中,
我希望,徒劳地希望,这样的流浪会得到休憩。
不过休憩的地方很远——在死亡的黑暗之谷,
我这个凄凉地被遗弃的人将独自把它找到;
从此抱怨是徒劳无益的,命运已经
在生命的早晨将所能带来的一切安慰夺掉。
难道人不是从出生时就注定四处流浪,
被狂风吹着走过世上沉闷阴郁的荒野。
在他的路上如果开出某朵快乐的小花,
它也会被撕碎,散落一地是片片花叶。
她最终选定了离开的日子。就在走的前一天她去寺院向它告别。她漫步于这儿的每个地点,在对于拜伦的记忆有着特别联系的各处停下,或者流连徘徊。她在那座纪念碑脚下坐了很久,她常将其称为“我的圣坛”。她找到怀尔德曼夫人,把一个密封的包放到对方手里,并恳求等她走后再打开。之后她满怀深情地离开了夫人,满含痛苦的眼泪告别寺院。
傍晚回到屋里后,怀尔德曼夫人便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非凡异常的人留下的东西。她打开小包,发现里面有许多即兴诗,字迹非常优雅细致,它们显然是白衣小女人在孤独的漫步中所思考的成果,对此我在前面已作了摘录。另有一封长信,它哀婉动人,意味深长,富有真情实感,用忧郁而痛苦的色调描绘出她特殊的状况和异常的心境。“上一次,”她说,“我很高兴在花园里见到你,你问我为什么离开纽斯特德。我说处境迫使我这样做,这时我觉得自己注意到你的面容和举止都显得担忧,若不是我无法用口头表达出来,我真会受到鼓舞当时就把情况说清楚。”
然后她详细确切地讲述了自己的经济状况,似乎她生活的整个依靠就是表哥每年给她的13英镑补贴;而他给这点钱也是出于自尊,以免让亲戚去依赖教区。在两年时间里她有过其他来源,使这点钱增加到23英镑;不过去年钱又缩减到最初那么多,并且给得很勉强,以致她没有把握会一季度一季度地付下去。钱不止一次由于某些微不足道的借口给扣留了,她一直担心会完全取消。
“至此我极不情愿地把自己不幸的处境暴露出来,”她说,“不过我先前认为你期望知道更多东西;我担心怀尔德曼上校由于受到表象的欺骗,会认为我并非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况,认为调查的事搁上几周或几月都无关紧要。上校应该彻底知道我究竟处于怎样的状况,这对于此事取得成功绝对必要——他可以向任何打算引起关注的、有身份的人作出正确陈述,我想如果他们本身不是美国人,也与那儿有些联系,通过他们我的朋友便会相信我的真实困境——假如他们声称怀疑的话,我想他们会的。不可能说得再清楚一些了。要详细具体说明我不幸陷入的难堪局面——我极度的困境——会很丢脸。把一切暴露出来,也容易让人作出某种推断,而我希望自己不要太缺少敏感和天生的自尊,以致容忍别人那样去想。夫人,原谅我这样添麻烦,我根本没权力这么做,即不得不依赖于怀尔德曼上校的仁慈,恳求他为了我竭尽全力去做,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不过别因为我如此屈服于极度的贫困就很鄙视我;这不是生活之爱,相信我这不是的,也并非我一心要保留它。我不能说,“有些东西让我觉得世界是亲切可爱的,”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让我想多在这儿呆一小时--即使我能在坟墓中得到在世间得不到的休息和安宁——我担心在这儿自己无法得到它们了。”
在前面摘录的信的末尾,她更加彻底地暗示出心中的忧郁沮丧,让人看到一个精神病态的可悲例子;她置身于忧伤与灾难里面,徒劳地从**信仰中寻求美好的安慰。
“我的生活至此被延长了,”她说,“常常超过我所以为的命中注定的期限,这让我惊讶。我的处境是极端危急、令人绝望的,或者如果可能的话,比目前更糟糕;此时上帝便常会出其不意地干预,将我从似乎不可避免的厄运中救出来。我并非特别提到最近的情况或最近几年,因为我从小就是上帝的孩子,既然如此,为何我现在要不相信他的关爱呢?我并非不信任他,也并非信任他。对于未来我毫不担忧,毫不着急,也毫不关心。但这不是信任上帝,不是唯一有权要求得到他保佑的那种信任。我明白这种漠不关心应该受到责备,并且不仅如此,因为它影响着漫长的未来。它几乎厌恶地与光明的前途背道而驰,而**为了给可怜的人以安慰和支持,总是让其呈现在大家面前;自己几乎是崇拜的母亲,早年也教育我要充满希望和乐观地向前看。可是对于我它们给予不了任何安慰。这倒不是我怀疑**所灌输的神圣真理。我不能怀疑,虽然我承认自己有时极力这样做,因为我不再希望它所向我们确保的永恒。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休憩和安宁——没有止境的休憩。‘希望休憩,却感受不到这是休憩,’[ 引自拜伦的诗。]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希望命中将会得到这样的休憩。我觉得有一种内在的迹象——它比推理或信仰所能给予的任何论证更为有力——表明我心中有着不朽的东西,它并非起源于‘山谷中的泥土’。怀着这个信念(但并没有让可怕的未来呈现光明的希望),
我不敢看坟墓那边一眼,
也不能希望它之前的平安。
“此种不幸的心境,夫人,我相信一定会引起你同情。也许这是因为——至少部分因为——我所过的可以说是孤独的生活,即使我生活于社会当中,加入到社会里面。因为由于身患残疾,心灵相通的美好交流被彻底剥夺了,那种精确细致的谈话给人以亲切的安慰。任何时候我与周围的人短暂的交流不能称为谈话,那不是心灵相通;即使环境允许我与有地位和教养的人交往——他们并没不屑于让我进入其社交圈,不过这种情况确实少有——他们也无法通过一切慷慨的努力,从我忧郁的灵魂中引诱出喜欢隐藏在那儿的思想,即便在早年的时候;也无法让我产生勇气,试图让他们向我表露心迹。然而在高雅生活的所有乐趣中——在我的想象里它们常常是光辉灿烂的——没有一种让我满怀热情地渴望得到,不像思想上令人惬意的交流,那是在社交中心胸开明的人所能获得的极大乐趣。可我知道这注定是不会让我得到的——
不过我天生就是这样。
“自从我丧失听力后,我就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了。然而,夫人,这我用不着告诉你。你最初赐我一面时,很快就发现我在这方面特别不幸。你从我的举止中发觉,任何让我谈话的企图都白费——否则,或许你不会不屑于时时安慰我这个孤独的流浪者。我看见你在路上,有时想象着你似乎想鼓励我朝你迎上去。我的想象太容易用这些美好的幻觉来欺骗自己,假如它使我在此错误地产生了极其放肆的念头,原谅我。你一定已注意到,我通常都极力避开你和怀尔德曼上校。那是为了让你们宽宏大量的心免受痛苦——目睹你们无法减轻的不幸的痛苦。于是我仿佛与整个人类社会隔绝,被迫生活在一个我自己的世界里;而与我的世界中的人一起时,我当然懂得如何与他们交流了。不过虽然我喜欢孤独,也从不缺少使我的想象变得有趣的东西,但过于陷入孤独了则必然会对大脑造成不良影响——当它完全从自身内部寻求资源时,便会不可避免地于忧郁沮丧中产生腐蚀人心的想法,这些想**折磨着人的精神,有时最终会变得愤世嫉俗——特别是那些身体欠缺或早年不幸的人,易于感到悲哀,看到人性黑暗的一面。我陷入忧思不是也有原因吗?我命中极度孤独,仅仅这点就会使我这样一个人的生活成为诅咒:我天性中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社会情感,但却没有一个表达情感的对象;我在世上无亲无友可以求助,让自己不会被人蔑视、无礼和侮辱——遭受遗弃的我经常面临这些情况。”
我已从这封信中作了长段的摘录,并且不禁想要再摘录一些,它们描述了她与纽斯特德有关的情感。
“允许我,夫人,再次请求你和怀尔德曼上校接受我所承认并且不会经常重复的这些事,因为你们对一个无礼的陌生人有着空前的仁慈。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经常利用你们极其善良的天性。在你们的同伴逗留于寺院期间我不该去花园的,可是我知道在他们离开前我一定早就走了,所以禁不住想放纵一下,因为你们如此慷慨地允许我继续在那儿漫步;不过这样的漫步现在结束了。我已向每个可爱有趣的地点作了最后告别,永远不希望再见到它们了,除非允许我的游魂重访它们。然而,啊!假如上帝竟然让我又能够维持生计,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体面,并且你们又给我提供一间普通的小屋,那么我会多么高兴回来,重新开始这种令人愉快的漫步。不过尽管纽斯特德在我眼里是可爱的,但在目前这种不幸的状况下我决不会再来了,除非我至少有足够的办法让自己不被人蔑视。我觉得纽斯特德多么多么亲切可爱,我对它的迷恋多么不可战胜,对此我要提供一个很令人信服的证据。在提出请你们接受与此信附在一起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时,我希望你们相信我决非想要取悦你们。我不敢指望让你们想到它们是你们自己花园的产物,其中大部分是在那儿写的,是我坐在‘我的圣坛’脚旁在小小的写字板上写下的。我过去和现在都无法阻止这一真诚的渴望:即把这个让我在那儿享受了许多幸福时光的纪念物留下来。啊!别拒绝它们,夫人。让它们留在你身边吧,假如能承蒙你仔细读读就好了,读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克制住我知道你也会自然露出的微笑——此时你回忆起那个可怜人的模样,她曾敢于将整个头脑用来思考超越人类美德的东西。然而,虽然这种献身在有些人看来会显得可笑,但我得说,如果我对那位高尚的人所怀有的情感能够得到恰当赏识,那么我相信人们会发现,它们所具有的品质即使由他产生出来也不会丢脸……
“我现在要最后、最后看一眼这些景色,它们太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如何都永远无法将其抹去。啊,夫人!我所忍受的痛苦也许你决不会明白也无法产生——我不得不让自己与这个世上所包含的、对于我既亲切又神圣的一切分离:在世上我能希望获得安宁或安慰的唯一地点。祝愿这个世界所能给予的每个幸福伴随着你,或者,祝愿你在一个没有真正幸福可以给予的世界的隐蔽之处,长久地享受着自己天堂的乐趣。现在我要走了——啊,假如我敢于希望在你享受这些令人喜悦的景色时,偶尔想到一下那个不幸的流浪者,我将得到多么大的安慰——假如我敢于沉迷于其中的话。如果你此时能看见我的心,我就根本用不着让你相信我所怀有的、充满敬意的感激,以及满怀深情的珍重——我这颗心一定会永远怀念你们。”
对于怀尔德曼夫人那颗敏感的心来说,这封信的效果更容易意会而非言传。她的第1冲动就是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家,让她住在构成她世间天堂的景色当中。她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上校,它们在他慷慨的心中立即产生回应。事情当场决定下来,即在一座新农舍里为白衣小女人布置出一个房间,为她能在纽斯特德舒适、永久地生活下去作好一切安排。怀尔德曼夫人怀着敏捷的仁慈之心,睡觉前给穷困的陌生人写了如下这封信:
送纽斯特德寺,1825年9月20日,星期二晚。
我今晚回到卧室后打开了你的信,看后迫不及待地向你表达它给我和上校引起的强烈兴趣,因为信中详细讲述了你特殊的处境,并且语言细腻——让我补充一下——也很优雅。我迫切想让这封短信在你离开前送到你手中;假如为你的食宿所作的任何安排使你没必要作出此行,我确实会感到高兴。上校请我让你相信他会竭尽全力调查你委托他的事情;如果你此时还留在这儿,或者短暂外出后会回来,我相信我们彼此会设法变得更加熟悉,让你相信我所感到的兴趣,以及从想方设法让你舒适快乐中获得的真正满足。现在我只需另外感谢你随信送来那小包东西,我得承认你的信完全把我给吸引住了,因此还没来得及专心读读附随的诗。相信我,亲爱的女士,我对你怀着诚挚美好的心愿。
你真诚的
**莎·怀尔德曼
次日一早她就让一个仆人带着信赶到韦尔-米尔农场,可他带回消息说白衣小女人在他赶到前,已经在农夫的妻子陪同下坐二轮马车去了诺丁汉,以便乘坐前往伦敦的四**马车。怀尔德曼夫人吩咐他立即骑马火速赶去,在大马车出发前把信送到她手中。
这个带去好消息的人快马加鞭飞快赶到诺丁汉。在他进入城镇时,大街上有一群人挡住了他。他勒住马,让它静静穿过人群。人们从左右让开,他看到有个人躺在人行道上——原来正是白衣小女人的尸体!
农夫的妻子似乎在到达城镇并从马车上下去后,离开了白衣小女人去办一件事,而白衣女人则继续走向马车站售票处。在穿过一条街时一辆二轮马车飞速驶来。车夫大声喊她,但耳聋的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或马车的辘辘声。随即她被马撞翻在地,车轮从她身上辗过,她甚至没呻吟一下就给压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