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说幽灵凭借其虚幻的身躯四处行走,别人因此对我感到惊
讶;不过我只是对自己感到惊讶,因为如果他们没有发疯,我便会把自
己给葬送。”
——雪莉[ 詹姆斯·雪莉(1596-1666) 英国剧作家,以其风尚喜剧而出名。]著《风趣的美人》
人人都听说过唐璜[ 西班牙传说中的人物,风流贵族,诱**者,为许多诗歌、戏剧和歌剧的男主角。]的命运,他就是塞维利亚[ 西班牙西南部港市,塞维利亚省省会。]那个有名的浪荡子,由于他对女性犯下的罪行和其余次要的罪过,被很快带到地狱。他的故事在一般戏剧、哑剧和滑稽剧中,在**教世界的每个舞台上,均得以展现;最终它成为了歌剧的主题,并在莫扎特[ 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维也纳古典乐派主要代表。]美妙的音乐里变得永垂不朽。我至今十分清楚地记得,这个故事在我幼小时候给我的情感所带来的影响,虽然它是在奇异的哑剧中演出的。我曾怀着敬畏,凝视那个被谋杀的司令骑在马上的纪念雕像,它在修道院的墓地里,在苍白的月光映照下微微发光。当他俯下大理石头,接受唐璜虔诚的邀请时,我的心颤抖得多么厉害:我听见它穿过发出回响的走廊,一步步走近,并注意到它——一座移动的石雕——走进屋子,朝着晚餐桌靠近,这时它的每一脚步怎样使我的心受到打击!接着是藏尸所那个欢宴的场面,唐璜在此回访雕像,被招待以头骨和骨骼;他拒绝了,因此被投下裂开大口的深渊,身后还有一大团火向他抛来!这一个个积累起来的恐怖事情,足以使最喜欢哑剧的男生的神经受到震动。许多人认为,唐璜的故事只是一个神话。我自己也曾这么想,但“眼见为实”。那以后我目睹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如今再要对这个问题有任何怀疑,将是荒谬的。
一天晚上,我同一个西班牙朋友行走在塞维利亚的街上,他对这座城市流行的传说和其他无用的谣传怀有好奇,喜欢调查;并且他也很友好,以为在我身上见到了与自己意气相投的东西。我们在四处漫游的过程中,经过一道黑乎乎的通往修道院墓地的大门,这时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停下!”他说。“这就是圣弗兰西斯科修道院。有一个故事与它相关,我肯定你知道。你必然听说过唐璜和大理石雕像的事吧?”
“毫无疑问,”我回答,“我小时候就熟悉。”
“唔,瞧,那些事正是发生在这座修道院里的。”
“唉,你不是说故事有其事实根据的吧?”
“确实有。据说那些事情发生在阿方索十一世[ 阿方索十一世(1311-1350),卡斯蒂利亚和莱昂的国王。]统治时期。唐璜是特洛里奥贵族家的人,那是安达路西亚[ 西班牙南部一地区。]最有名的家族之一。他的父亲迭戈·特洛里奥先生是国王的一名亲信,其家人个个都在城里当官。唐璜自以为出身高贵,关系强大,所以行为非常放荡:任何女人无论出身高贵还是卑微,都逃不过他的追逐,不久他便成了城里可耻的人。他犯下一个个极其胆大妄为的罪行,其中之一便是夜里钻进卡拉特拉瓦骑士团团长贡萨洛·德·乌略亚先生的宫邸,企图弄走他女儿。他们家的人被惊动了,黑暗里发生了混战。唐璜最后跑掉,可人们发现不幸的团长挣扎在血泊中,没能说出凶手的名字就断气了。唐璜受到怀疑,他并没留下来接受司法调查,让势力强大的乌略亚家族进行报复,而是逃离了塞维利亚,寻求叔父佩德罗·特洛里奥先生的保护,后者当时是那不勒斯[ 意大利西南部港市。]宫廷的大使。在这儿,他一直呆到因杀害贡萨洛先生引起的**动平息下去,而此事由于可能对乌略亚和特洛里奥两家带来丑闻,所以他们便予以隐瞒。然而唐璜继续在那不勒斯放荡不羁,最后丧失了做大使的叔父的保护,他不得不再次逃亡。他又回到了塞维利亚,希望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已被人忘记,或者寄希望于自己的冒失蛮勇和家族的势力,让他度过一切难关。
“他回去不久还处在趾高气扬中,此时他正好来到了这座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并注意到那个被杀害的团长骑在马上的纪念雕像,团长就埋葬在这座神圣的修道院内,乌略亚家在这儿有个礼拜堂。轻浮不敬的唐璜这时要宴请雕像——它所遭遇的可怕灾难使得唐璜的故事无人不知。”
“请问,”我说,“在塞维利亚人们对这个故事相信多少呢?”
“全部相信。在他们看来,自从远古时它就成了人们很喜爱的传说,他们涌向剧院,观看很久以前由蒂尔索·德·莫利纳[ 蒂尔索·德·莫利纳(1571-1648),西班牙的一位戏剧家和诗人。]和另一位受欢迎的作家据此写的戏剧。在更上层的阶级里也有许多人,他们从小就对这个故事习以为常,所以听到有人轻蔑地对待它时会觉得有些气愤。他们试图作出全面的解释,声称为了阻止唐璜的放纵行为和平息乌略亚家的愤怒,而又不让这个违法乱纪者受到有失其体面的正当惩罚,人们找了一个借口把他骗到这座修道院,要么把他永远投进地牢,要么暗地里匆匆把他处死了。同时僧侣们把雕像的故事传开,用以说明他为何突然消失。然而,人们并不因为任何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就不相信幽灵故事;大理石雕像仍然大踏步地出现在舞台上,唐璜仍然被投入地狱,从而对所有类似冒犯他人的放荡青年给予了一个严厉的警告。”
在同伴讲述这些轶闻趣事之时,我们走进了大门,穿过修道院的外院,进入一个颇大的内庭。其周围一部分是回廊和居室,一部分是礼拜堂,中间有一座大喷泉。显然,这些建筑以前宽大雄伟,但如今大部分已成废墟。借助星光和礼拜堂及走廊里零星放置的闪烁的灯,我看见不少柱子和拱门已遭到破损。墙体也已裂开。烧得发白的一根根梁椽,让人看到被大火毁坏的后果。整个地方显露出荒凉的景象。夜风呼呼地吹过在墙缝中或破裂的柱子里飘摇的小草。蝙蝠在拱道周围飞来飞去,猫头鹰从荒废的钟楼里发出叫声。这样的场面,真是再适合于幽灵故事不过了。
正当我沉浸在与此地相应的种种幻想里时,从礼拜堂传来僧侣们低沉的吟唱声,声音越来越大。
“是在做晚祷。”同伴说。“跟我来吧。”
他领着我穿过有回廊的庭院,并经过一、两条毁坏的通道,来到寺院远处的入口;他推开一扇折叠的边门,我们于是进入这座神圣建筑幽深的拱形前庭。左边是唱诗区,构成寺院的一端,拱状的天花板不高,像洞穴一般。僧侣们即分别围坐在凳子上,按照放于乐谱架上巨大的乐谱吟唱着,上面的音符很大,以便在唱诗区的各处都能看清。在这些乐谱架上有几盏灯,隐隐地照着唱诗班的人,让僧侣们剃光的头显现出来,将他们的身影映照到墙上。他们个个身体粗壮,畜着青须,脑袋圆圆的;声音低沉,如金属的一般回响在发出瓮瓮声音的唱诗班里。
寺院的主体向右边延伸,它宽大高耸。有些礼拜堂的门镀着金,被饰以各种表示耶稣受难的图像和绘画。高处有一幅牟利罗[巴托洛米奥·埃斯特巴·牟利罗(1617-1682) 西班牙风俗、肖像和**题材的画家。]画的巨画,但因置于暗处无法看清。整座寺院都显得阴暗,只是从唱诗区反射过来的一点光线,以及这儿那儿某个神龛前的还愿灯发出的微光,才使寺院隐约可见。
我的目光随意地看着这座朦胧的建筑,忽然在远处的圣坛旁隐隐瞧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我碰一下同伴,指着它说:“幽灵雕像!”
“不,”他回答,“那是该死的圣埃古[ 莎士比亚剧作《奥赛罗》中的反面人物。也喻指阴险狡猾的人。]的雕像。骑士团团长的雕像在修道院的墓地里,曾在大火中给烧毁了。不过,”他补充道,“我看出你对这类传说特别感兴趣,所以请跟随我到寺院的另一端去吧,在那儿咱们的私语不会打扰这些祈祷的僧侣们;我会告诉你另一个在本城流行了几代人的传说,你会因此发现,在塞维利亚唐璜并不是唯一受到极大谴责的浪荡子。”
于是我悄悄跟随他来到寺院更远的地方,我们在此坐到圣坛的台阶上,对面就是那个骑在马上、显得可疑的身影;就是在这儿,他用低微神秘的声音对我作了如下讲述:
“在塞维利亚曾有一个放荡的青年男子,名叫曼纽尔·德·马纳拉,他因父亲的死来到一座大宅,大肆发泄愤怒,极尽胡闹放荡。他像唐璜一样——他似乎把唐璜当作了榜样——因在女性中胆大妄为而臭名远扬,使人们把一扇扇门和窗更加严密牢固地用门栓和铁栅抵挡起来。一切都白搭。任何阳台无论再高他都能爬上去,任何门栓和铁栅都阻挡不了他闯进去。就连他的名字,都会让塞维利亚所有忧心的丈夫和谨慎的父亲们害怕。其恶行遍及乡村和城市,在依附于他那巨宅的村庄里,很少有哪个乡村美人不会受到狡诈胆大的他侵害。
“一天,他与几个风流的同伴在塞维利亚街上游荡时,看见一列队伍正要进入修道院的大门。队伍中间有一个身着新娘服的年轻女子,她是个见习修女,已结束了一年的见习期,即将做修女,把自己奉献给上天。出于对这支神圣队伍的敬意,曼纽尔先生的同伴们都退回去了,可他却像通常那样冲动地挤上前去,从近处看了一眼见习修女。在穿过寺院的入口时他几乎碰着她,正当她转过身时,他看到了一个美丽的乡村姑**面容——这之前他曾热切地追逐过她,但她被亲戚们暗中带走。她也同时认出他来,昏了过去,不过被抬进礼拜堂门内。大家误以为是由于使人激动不安的仪式和众多噪杂的人群让她受不了。片刻后,挂在门内的帘子拉开了:见习修女站在那儿,脸色发白,浑身发抖,身边围着女修道院院长和修女们。仪式接着继续进行,她头上的花冠被取下来,身上柔软光滑的丝绸衣物也脱掉,然后她戴上黑色面纱,被动地参加完了余下的仪式。
“另一方面,马纳拉先生看见她作出如此牺牲时勃然大怒。在没有见到对象期间他的激情差不多已经消退,此时又焕发出十倍的激情来——他因为别人给自己设下重重障碍,以及为了打败他而采取种种手段,而给激怒了。从来没有哪个他追逐的对象,像在修道院里这么可爱,令人渴望得到。他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弄到手。他收买了修道院的一个女仆,设法将一封信交给姑娘,用最感动诱人的言词为自己的感情辩护。这些言词有多成功,也只能推测;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一天晚上他试图爬上修道院的园墙,要么为了把修女带走,要么为了进入她的房间。就在他翻爬上墙的时候,他被突然拉了下来,只见一个蒙面的陌生人站在面前。
“‘鲁莽的人,克制一下吧!’他吼道。‘难道违背所有的人际关系还不够吗?你还要从上天那里偷取新娘!’
“马纳拉先生立即拔出剑来,为自己受到阻止气愤不已,他猛地向陌生人刺去,对方倒在他脚旁死了。他听见走进的脚步声,赶紧逃离这个致命的地点;他骑上近旁的马,逃回到了离塞维利亚不远的乡下宅邸。次日一整天他都待在这里,充满恐惧和懊悔,害怕让人知道他是死者的凶手,时刻担心警官到来。
“然而这天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傍晚到来时,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疑虑忧惧的状态,冒险回到塞维利亚。他的脚步不可抗拒地走向修道院,但是他在离血案现场较远处暂停下来,徘徊着。有几个人聚集在那里,其中一个忙着把什么东西钉在修道院的墙上。片刻后他们离开,有一个从马纳拉先生旁边经过,后者声音迟疑地问他。
“‘先生[ 原文为西班牙语。],’他说,‘可以问一下你们为啥聚在那边吗?’
“‘有个骑士,’对方回答,‘被杀死了。’
“‘杀死了!’马纳拉先生重复说。‘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曼纽尔·德·马纳拉。”陌生人回答,之后继续走路。
“马纳拉先生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特别是听见把他说成那个受害者。在致命的地点完全没有了人时,他冒险走过去。有个小十字架已经钉在墙上,因为按照西班牙的惯例,要这样把发生凶杀的地点做上标记。就在十字架下面,他借助闪烁的灯光读到:‘这里是被杀害的曼纽尔·德·马纳拉先生。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这些题字弄得他更加困惑不解,他在街上游荡着,直到夜晚过去了很久,一切都变得寂静起来。他走进大广场,这时火把的光突然照到他身上,他注意到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正穿过广场。其中有一大队牧师和许多显得高贵的人,他们身着古老的西班牙服,作为送葬者参加到队伍里,而他一个都不认识。于是他问一个跟在队伍里的仆人死者叫什么名字。
“曼纽尔·德·马纳拉。”对方回答,这使得他的心都凉了。他看了一下,确实注意到丧徽[ 通常挂在死者门前或墓上。]上面饰有他家族的徽章。可是他的家人在送葬者中一个都见不到。这个秘密越来越不可思议。
“他跟随送葬队伍继续走到大教堂。灵柩被放在高高的祭坛前,葬礼开始了,大风琴发出的隆隆声响过拱顶。
“年轻人再次冒险对这支可怕的队伍提出疑问。‘神父,’他声音颤抖地问一位牧师,‘你们要埋葬的人是谁?’
“‘曼纽尔·德·马纳拉先生!’牧师回答。
“‘神父,’马纳拉不耐烦地叫道,‘你们弄错啦。这是个冒牌的。要知道曼纽尔·德·马纳拉先生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此时就站在你面前。我才是曼纽尔·德·马纳拉先生呢!’
“‘走开,鲁莽的年轻人!’牧师叫道。‘要知道曼纽尔·德·马纳拉先生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从炼狱[ 罗马**教指在幸福中死去者的灵魂必须去赎罪的地方。]里来的幽灵,是他死去的亲戚和祖先,还有从他家人的弥撒[ **教连续的祈祷和**礼仪,包括用面包和酒象征**祭献的圣体和圣血。]中受益的人,他们被允许来到这儿,为他的灵魂祈求安宁!’
“马纳拉先生害怕地环视一下聚到一起的人,他们个个穿着古老的西班牙服饰;从其苍白可怕的面容上,他认出他们是挂在家中画廊里许多祖先肖像里的人。这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到灵柩旁,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是对方是个面部僵直、苍白无血的死者。就在这时整个唱诗班突然吟唱起‘愿死者灵魂安息’[ 原文为拉丁语。],声音震动着大教堂的拱顶。马纳拉先生顿时失去知觉,倒在人行道上。次日一大早教堂的看守人发现了他,把他送回到家里。等完全恢复过来后,他让人请来一位修道士,对发生的一切彻底作了忏悔。
“‘我的孩子,’修道士说,‘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奇迹和神秘的事,意在使你皈依,获得拯救。你看到的尸体,象征着你在这个世上死于罪恶;引以为戒吧,从此走上前往天国的正道!’
“马纳拉先生确实引以为戒了。他听从可敬的修道士劝告,把所有世俗上的事务处理掉,又将大部分财产捐献给**事业,尤其是用于为炼狱中的灵魂望弥撒。最后他进了一座修道院,成为塞维利亚的一名最热情典范的僧侣。”
* * * * *
同伴讲述这个故事时,我两眼时时环顾这座昏暗的寺院。我觉得置身于远处唱诗区的僧侣们,从面容上看个个结实强健,不过样子有些苍白可怕,他们金属般的深沉声音也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故事讲完后,他们也结束了吟唱。他们把灯熄灭,像影子似的依次悄然移开,穿过唱诗区侧面的一扇小门。寺院里更加暗淡下来,我对面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越来越像个幽灵,我几乎以为看见他点头。
“该走啦,”同伴说,“除非我们打算和那雕像一起进晚餐。”
“我对这样的餐或这样的人一点不感兴趣。”我回答,然后跟随同伴摸索着穿过腐朽的回廊。我们经过毁坏的墓地时偶尔说说话,以便驱散此地的寂寞;这个时候我记起了诗人莎士比亚的诗:
“这些坟墓和死亡的不朽洞穴
看起来冷冷的,
它们让寒意直入我这哆嗦的心!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听到你的声音;
并且请说话——让我听见;
我自己的声音回响着,使我如此受惊。”
现在,只需那个团长的大理石雕像大步跨过发出回响的长廊,这个幽灵出没的场面就圆满了。
从那以后,每当演出唐璜的故事时我总会到剧院去观看,不管是哑剧还是歌剧。对于阴森可怕的那一场戏,我自己却感到很自在。当雕像出现的时候,我还以老相识的身份向他打招呼呢。在观众鼓掌时,我有些同情地转身看看他们。
“可怜的人们!”我心想。“他们以为自己开心,以为喜欢这出戏,而他们把这一切看作是虚构的故事!假如他们像我一样知道真有其事——并且亲眼看到了那个地方,他们还会有多喜欢这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