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里后半月的某个傍晚,一个中年男人正从沙斯托回布拉克莫谷或布拉克莫邻近的马罗特村家。他走路时两腿不够平稳,微微偏向左边。他不时用力点一下头,好象认可某种看法,虽然他并没想到什么特别的事。他胳膊上挎着一只装鸡蛋的空篮子,帽子的绒毛乱糟糟的,摘帽时拇指触到帽边的那个地方,还被磨掉了一块。没多久他遇到一位上了年纪、骑着一匹灰马的牧师,这牧师边骑马边哼着一支悠然的曲子。
“晚安,”手上挎着篮子的男人招呼说。
“晚安,约翰爵士,”牧师说。
步行的人又走了一两步后停下来,转过身。
“瞧,先生,请原谅;上次赶集那天,大约这个时候咱们也在这条路上遇见过,我当时说了‘晚安’,你也像现在一样回答说,‘晚安,约翰爵士’。”
“对,”牧师说。
“那以前还有一次――差不多1个月前。”
“也许吧。”
“那你这几次都把我喊成‘约翰爵士’是啥意思呢?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禽贩杰克·德伯菲尔。”
牧师又骑得离他稍近一点。
“那不过是我一时想到的罢了,”他说,迟疑片刻后继续道:“因为前不久我在为新郡志查询各家的谱系时,发现了一个情况。我是斯塔佛特巷的特林汉姆牧师,文物收藏者。你真的不知道吗,德伯菲尔?你是既古老又富有骑士精神的德伯维尔家族的直系代表人物,那个家族的世系源于异教徒德伯阁下――正如《巴托寺文册》所记载的,这位有名的爵士与‘征服者威廉’[ 指威廉一世(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1035-1087),后成为英国国王(1066-1087)。诺曼底位于法国西北部一地区,北临英吉利海峡。]一同从诺曼底来到了这儿。”
“从没听说过,先生!”
“唔,这是真的。你把下巴抬高一点,让我把你脸的侧面看得更清楚些。没错,那就是德伯家族的鼻子和下巴――只是没那么高贵了。曾有12位爵士,在诺曼底的那位埃斯特雷马维拉勋爵征服格拉莫干郡时,帮助过他,而你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你家族的各个分支,在英国的整个这片地区都曾拥有领地,斯蒂芬国王时代的《卷筒卷宗》[ 12至19世纪的英国财政部年度记录。]里还记载有他们的名字。在约翰国王统治时期,有一位非常富有,甚至给了‘僧侣骑士团’一块领地;到爱德华二世[ 爱德华二世(1284-1327),英格兰国王(1307-1327)。]时期,你的祖先布赖恩被召到威斯敏斯特去,参加那儿重大的政务会。在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1599-1658),英**人、政治家、独立派领袖。]时期你的家族有些衰落,但不很严重,到了查尔斯二世统治时期,你们便由于忠诚成为‘保王栎枝’[ 供5月29日佩带以纪念1660年查理二世的王政复辟。查理二世于伍斯特战役后曾藏身于此,故名。]爵士。哈,你们家族中有过几代约翰爵士呢,假如爵士地位也像从男爵爵位是世袭的――实际上古时候就这样,那时它从父亲传给儿子――那么你现在不就是一名爵士了吗,约翰。”
“不会那样吧!”
“总之,”牧师最后说,断然用鞭子拍打一下腿,“在英国几乎找不到你们这样的家族了。”
“真把我的头都搞晕了,不是吗?”德伯菲尔说。“可我一年又一年地在这儿奔波受苦,好象我不过是这教区最普通的禽贩一样……我的这种情况已晓得多久了呢,特林汉姆牧师?”
牧师解释说,就他所了解的,这事早已不为人知了,所以几乎根本不能说有人知道。他自己在前一年的春天着手考查,就在忙于查证德伯家族的兴衰变迁时,他注意到他的马车上有德伯菲尔这个姓氏,于是进一步了解他父亲和祖父的情况,直到完全相信了这个问题。
“当初我决定不把这件没用的消息告诉你,以免让你感到不安,”他说。“可是,人的冲动有时太强烈了,会让我们丧失理智。我一直以为你也许知道一些情况。”
“哦,我确实有一两次听说过,我家族的人在来布拉克莫前有过好日子。但我没在意,心想那不过是指我们曾经有两匹马,而现在只有一匹了。我家里曾有一只古银匙[ 英语silver spoon,也指“财富”。],和一枚雕刻的古图章,可是,上帝,银匙和图章又咋样呢?……想想看,我和那些高贵的德伯家族的人始终有着血缘关系。据说我曾祖父心里藏着秘密,不愿说出他的身世……瞧,牧师,恕我冒昧问一下,我们是在哪里升起饮烟来的呢――我的意思是,咱们德伯家族的人住在哪儿?”
“你们哪儿也没住着。你们已灭绝了――作为一个世代居住于一郡的望族已灭绝了。”
“真糟糕。”
“是呀――正如那些不胡编乱造的家谱上说的,男方的家系灭绝了――就是说衰败了,湮没了。”
“那我们家族的人又埋在哪里?”
“埋在青山下的金斯比尔:一排排地埋在墓**,你们的肖像放置在用波倍克石[ 建筑等用的硬石灰岩。]建造的天篷下。”
“我们的官邸和庄园呢?”
“你们啥也没有。”
“哦?地产也没有?”
“没有,虽然如我所说的,你们曾经有过不少,因你们的家族有很多分支。在这个郡里,你们在金斯比尔、谢尔托、米里庞德、鲁斯特德和威尔桥都有过一座邸宅。”
“我们还能再兴旺起来吗?”
“哈――我怎么知道!”
“我该咋办更好呢,先生?”稍停片刻后德伯菲尔问。
“这个――没啥可咋办的,只能用‘英雄豪杰何竟灭亡’[ 引自《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章第25节。]的思想来训戒自己了。这是一个让本地史家和系谱学者感兴趣的事实,此外没别的。在这个郡的佃户中有几个家庭差不多也和你们有着同样的荣耀。晚安。”
“不过就因为这事,你会转来和我喝两杯啤酒吧,特林汉姆牧师?‘纯酒酒店’的酒相当不错,尽管当然没有‘罗里弗尔’的好啰。”
“不用了,谢谢――今晚不行,德伯菲尔。你已经喝得够多啦。”说罢牧师往前骑去,怀疑自己把这个令人好奇的情况传出去是否审慎。
他离开后德伯菲尔没走几步,陷入沉思;然后他在路旁长满绿草的土埂上坐下,把篮子放在前面。一会儿后有个青年出现在远处,朝着与德伯菲尔相同的方向走来。后者看见他时,举起一只手,青年便加快了步子靠近。
“小家伙,把这个篮子拿去!我想让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这个瘦瘦的年轻人皱起眉头,说:“那你又是谁,约翰·德伯菲尔,这样支使我,还叫我‘小家伙’?你晓得我叫啥,就像我晓得你叫啥一样!”
“是吗,是吗?那可是个秘密――是个秘密!现在听我的吩咐,去办我交给你的事吧……瞧,佛雷德,我也不在意把秘密告诉你――我是贵族出身一――这是今天下午我才发现的。”德伯菲尔说出这话的时候,由坐着的姿势倒下去,舒舒服服地把身子伸开躺在土埂上的雏菊丛中。
青年站在德伯菲尔面前,从头到脚凝视着他。
“约翰·德伯爵士――那就是我,”躺在地上的男人继续说。“就是说,如果爵士根从男爵一样的话――大概是一样的。我的情况史书里都记着。小家伙,你晓得青山下的金斯比尔不?”
“晓得。我去过那儿的‘青山集市’。
“瞧,在那个市的教堂下面埋着――”
“我说的那个地方不是市,至少我去时还不是――它只是一个又偏僻又讨厌的小地方。”
“管它是啥地方,小家伙,那不是咱们眼前的问题。在那个教区的教堂下面埋着我祖先――有好几百呢――他们穿着盔甲,戴着宝石,装在好几吨重的铅制大棺材里。在西撒克斯南边的这个郡,谁家的祖坟也没有咱家的高贵气派。”
“哦?”
“现在你把那只篮子拿着,到马罗特去,到了‘纯酒酒店’时让他们立即派一辆马车来接我回家。让他们把四分之一品脱[ 英制一品脱等于0.5683升。]朗姆酒装进一个小瓶里,放在车子后面,钱记到我账上。你办完这事后就拿着这篮子到我家去,叫我老婆别再洗东西了――她用不着把它们洗完――让她等到我回去,我有消息要对她讲。”
见小青年将信将疑地站着,德伯菲尔把手伸进衣兜,拿出1先令[ 英国1971年以前的辅币,等于12便士。]钱给他。德伯菲尔长期以来就那么几个钱。
“这是给你的酬劳,小家伙。”
这使青年对于目前的情况有了不同估量。
“好的,约翰爵士。谢谢。还有啥事需要我办吗,约翰爵士?”
“到我家时告诉他们我晚饭想吃――唔,就吃羔羊下水[ 尤指**丸。]吧,要是他们能弄到的话。要是弄不到,就吃黑香肠吧,要是这也弄不到,唉,猪肠也行。”
“好的,约翰爵士。”
小青年拿起篮子,在他离开时从村子方向传来铜管乐队的乐曲。
“那是什么?”德伯菲尔问。“该不是为了我吧?”
“是‘女人会’在游行,约翰爵士。嗨,你女儿也是一个会员呢。”
“当然――我一心想到更重要的事,简直把这给忘了!好啦,快去马罗特村吧,把马车给我叫来,也许我还要绕过去看看‘女人会’怎么样呢。”
小青年走了,德伯菲尔躺在草丛和雏菊里等候着,沐浴在晚霞里。好长时间都没人经过这条路;这儿四周是阴暗的小山,唯一能听到的人的声音,便是乐队隐隐约约的乐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