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的事大多得依靠那匹马,现在立即乱了套。不幸――如果说不是贫穷的话――隐隐潜伏在远处。德伯菲尔是那种当地人称为的腰板柔弱的人,有时干活的力气很好,有时就不行,无法干到所需要的那么久。由于不习惯像一般的日工那样干苦活,所以需要的时候他也就很难坚持下去。
与此同时,作为让父母陷入绝境的苔丝,心里却不知如何帮助他们从中走出来,随后母亲提出了她的打算。
“咱们栽倒了一定要爬起来才行,苔丝,”她说,“现在发现了你的高贵血统,是最需要利用一下的时候了。得试试你那些朋友们。你知道在‘狩猎林’边住着一位相当富有的德伯维尔太太吗?她一定是咱们的亲戚。你得去她那儿认亲,请她帮咱们度过难关。”
“我不想那样做,”苔丝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位太太,她要是友好一些就足够了――别指望她给咱们帮助。”
“你可以讨得她喜欢,那时她啥事都愿意做,亲爱的。另外,也许事情比你了解的更好。我已听说了一些情况。听话吧,孩子。”
苔丝由于自己造成的伤害而感到难受,因此对于母亲的愿望变得更加顺从,否则她是不会这样的。但她不明白,为啥母亲会乐于想到一个在她看来可能是得不偿失的计划。母亲或许作过调查吧,发现了这位德伯维尔太太是一位有着无比美德与仁慈的女士。可苔丝出于自尊,特别讨厌自己这个穷亲戚的角色。
“我宁愿试着去找活干,”她咕哝道。
“德伯维尔,你来定吧,”妻子转向坐在后面的丈夫,对他说。“你说她应该去,她就去。”
“我可不想让孩子们去对陌生亲戚感恩戴德的,”他嘀咕道。“我是咱们家族最高贵的一支中的领头人,得像个样子才行呀。”
在苔丝看来,他不想去沾那个光的原因,比她自己拒绝去的理由更糟糕。“唉,既然马是我害死的,妈,”她惆怅地说,“我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我不反对去见她,不过请她帮助的事你得由着我。别想着让她给我找个对象――太可笑了。”
“说得真好,苔丝!”父亲简短地说。
“谁说我那样想了?”琼问。
“我觉得你心里有那种打算吧,妈。不过我会去的。”
第二天她早早起了床,步行来到叫做沙斯托的山镇,在这儿搭上一辆大篷车,它每周要从沙斯托去两次东面的蔡斯镇,途经附近的特兰岭――那位模糊神秘的德伯维尔太太就住在那个教区。
在这个难忘的早晨,苔丝·德伯菲尔起程出发了,沿着布拉克莫谷东北方起伏不平的路走去,她即在这个山谷中出生,她的生活也在这里展开。在她眼里布拉克莫谷就是世界,其中的居民就只是一个个种族的人。小时候在充满疑惑的日子里,她曾从马洛特村的入口处和栅门边俯视整个山谷,感到它是那么神秘,不过如今这山谷在她眼里的那种神秘也没怎么减少。她也曾在自己屋子的窗口天天看见那些高塔、村庄和隐隐显现的白色宅邸,尤其是巍然高耸在山顶上的沙斯托镇,那儿的窗户在晚霞里像一盏盏灯似的发出亮光。她几乎没来过这里,甚至连山谷和它的周围也只有一小片地方她才去见过,有些了解。至于山谷外面的远处,她去的数次就更少了。小山周围的各种轮廓,在她看来就象亲人的面容那么熟悉,但对于山那边的情况,她就只能根据在村小学学到的知识来判断――一两年前她从那儿毕业,当时在学校里是个很优秀的学生。
在那些幼小的日子里,与她差不多大小的女生都很喜欢她,人们在村里经常看见她和另两个几乎同岁的女孩在一起。她们并排从学校步行回家,苔丝走在中间。她穿一条粉红色的网状印花围裙,上面的图案十分精细;一件毛布上衣扎在里面,衣服已丧失本来的颜色,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第三色[ 绘画用语,由两种次色合成。]。她的两腿修长,穿着紧身长袜,袜子的膝部有一些梯状小孔,是她在寻找植物和矿藏时跪在路上和泥土堆里磨破的。她泥土色的头发曲曲地披散着。身旁的两个女孩用胳膊搂着苔丝的腰,她则把自己胳膊放在她们的肩头上。
苔丝随着年龄增长,开始看到了眼前的处境,面对母亲在抚育供养孩子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随随便便地给她增添了这么多弟弟妹妹,她感到马尔萨斯[ 马尔萨斯(1766-1834),英国经济学家,以所著《人口论》知名。认为人口按几何级数增长,而生活资料按算术级数增长,如不抑制人口过度增长,必然引起“罪恶和贫困”。]说的话太对了。就智力来说,她母亲与一个快乐小孩的差不多:虽然她生了一长串听天由命的孩子,但她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并且还算不上老大。
不过苔丝在对待弟妹们方面心非常好,为了尽可能地帮助他们,常一放学后她就去附近的农庄帮着制备干草或收割庄稼,或者更喜欢挤奶、制作黄油――那是父亲还养着母牛时她学会的。她的手很巧,这活干得相当出色。
家庭的重担好象每天都越来越多地落到她幼小的肩头上,这样,苔丝作为德伯菲尔家的代表前去德伯维尔宅邸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件事上必须承认,德伯菲尔家把他们最好的东西都展示出来了。
她在特兰岭路口下了车,爬上一座小山,沿着人们说的“狩猎林”的方向走去,有人告诉她在那儿边上就可见到德伯维尔太太“坡居”上的住宅。那并非是座一般意义上的庄园住宅――有田野、牧场和一个不断抱怨的农夫,农场主得千方百计从他身上为自己和家人榨取到一些收入。事实不是这样,远不是这样。这是一座纯粹修建来供享乐的乡村别墅,除了供居住所需要的土地,和一小块由庄园主拥有、管家照料,种着好玩的地外,它周围没有一点让人觉得讨厌麻烦的地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深红色的砖建门房,茂盛的常绿植物长到屋檐。苔丝以为这就是宅邸本身,直到她极其惶恐地穿过边门,向前来到一个车道转弯处,宅邸本身才完全呈现在眼前。这房子刚修建起来不久,的确几乎和新的差不多,同样是深红的颜色,与门房那儿的常绿植物形成鲜明对比。宅邸像天竺葵一样伫立于周围柔和的色彩中,在房角后面远处便是“狩猎林”天蓝色的柔和美景――这的确是一片古老的林地,像如此历史悠久的地方在英国已所剩无几。在一些年代久远的橡树上仍可见到古时候的槲寄生,参天的紫杉树――它们并非由人种植――仍像若干年前被剪下枝条用来做弓时那样生长着。然而,整个这片古老的森林尽管从那叫做“坡居”的地方可以看见,但却不在庄园的范围以内。
这座舒适安静的房子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明繁荣,受到精细的照管;大片大片的温室顺着斜坡伸向脚底的灌木林。所有东西都像钱一样――像刚从造币厂发行出来的硬币。马厩有一部分让奥地利松和常绿橡树遮挡着,它们装备有各种新近的器具,像小教堂一般体面。在宽广的草坪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帐篷,门朝向她这边。
天真单纯的苔丝·德伯菲尔站在砾石路上的转弯处,有些恐慌地注视着。先前她一直向前移动步子,还没怎么明白身在何处时已来到这个地方,现在一切都出乎她的预料。
“我原以为是个老门户呢,可是这儿全都是新的!”她天真烂漫地说,后悔自己那么轻易就答应了母亲“认亲”的计划,而没在离家更近的地方去寻求帮助。
拥有这一切财产的德伯维尔家族――或者如他们最初自称的斯托克-德伯维尔家族――出现在英国这样一个老派的地方,真是有些奇特。特林汉姆牧师在说到咱们那个走路摇晃的约翰·德伯菲尔,是古老的德伯维尔家族在本郡或附近唯一真正的直系代表人物时,的确说得不错;不过他很清楚,也许他应该补充一下,说德伯维尔家就象他本人一样,并不属于德伯维尔真正的名门世家。但得承认,德伯维尔世家相当出色,在这世家的谱系上再接一个很需要如此革新的姓氏,也未尝不可。
老西蒙·斯托克先生不久前已去世了,他是个诚实的商人(有人说是放款者),在北方发了财后,决定到英国南方的乡下安居,远离自己从事生意的地方。在这当中,他感到有必要重新有个姓氏,以便人们不会轻易想到他过去是个精明的商人,新的姓氏也不会像最初那个枯燥乏味的姓氏那么庸俗。他去大英博物馆查询了一小时,认真阅读相关资料,了解在他打算定居的英国的这片地方,有哪些家族已灭绝、半灭绝、湮没或破败的。他认为德伯维尔看起来和听起来都相当理想,于是就把它永久地附在自己和后嗣的姓氏上。然而他在此事上也不算太过分,在创建自己新的家谱时,无论在与不同的家族通婚还是在建立贵族姻缘关系上,他都适可而止,从不让一个过分高贵的头衔**来。
而这种凭想象捏造出来的事,可怜的苔丝和她父母自然一无所知,真是不幸得很。的确,连那种依附名门世家的可能他们都根本不知道,以为虽然一个人长得好看也许是命运赐予的,但一个家庭的姓氏却是与生俱来的。
苔丝仍然迟疑地站在那儿,就象一个将要跳到水里去的游泳者,不知是退回去呢还是坚持往下跳;这时忽然从帐篷黑黑的三角形门内走出一个人影。他就是那位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嘴里抽着雪茄烟。
他的肤色几乎是黝黑的,嘴唇丰满,长得并不好看,虽然红润光滑;嘴唇上蓄着梳理得不错的黑胡子,胡尖卷曲――尽管他的年龄不过二十三四岁。这位绅士的外表显得有些粗鲁,可他脸上和不断转动、看似大胆的眼里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哟,美人儿,能为你效劳吗?”他说,走上前来。他发觉她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又说道:“别为我担心。我是德伯维尔先生。你来见我还是我母亲呢?”
这就是德伯维尔家族的一个人,可他这副模样以及冠在他身上的姓,远远不是苔丝先前预料的那样,他们的房子和庭园在她眼里都没那么大差别。她曾梦想到的是一张年老而富有尊严的面容,这面容显露出德伯维尔家族整个的纯洁高尚来,它上面的道道皱纹留下象征性的记忆,仿佛用象形文字描述着她的家族和英国数百年的历史。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把眼下的事情办下去,因已无法摆脱;她回答道――
“我是来见**的,先生。”
“恐怕你不能见她――她身体不好,”这座骗人的房子目前的代表回答;他就是亚历克[ 在英语中为“亚历山大”的昵称。]先生,那位最近已故的绅士的独子。“我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吗?你有啥要紧的事要见她?”
“不是要紧的事――是――我不知道咋说!”
“告诉我?”
“哦,不行。唉,先生,如果我告诉你,就会好象――”
苔丝这时强烈地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务有些滑稽,以致尽管她敬畏他,来到这儿总体觉得不安,但她玫瑰般的嘴唇仍略为卷曲着现出微笑来,在皮肤黝黑的亚历山大看来充满了魅力。
“太愚蠢了,”她支吾着说,“我恐怕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我喜欢愚蠢的事。快说出来吧,亲爱的,”他温和地说。
“是我妈让我来的,”苔丝接着说,“不过,我确实心里也打算这样做。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先生,我来是要告诉你,咱们是同一个家族的人。”
“嗬!穷亲戚?”
“嗯。”
“斯托克家族的?”
“不,德伯维尔家族。”
“啊,啊,我的意思是指德伯维尔家族。”
“我们的姓渐渐走了样,现在变成德伯菲尔了;不过有几个证据,证明我们是德伯维尔家族的。那些搞古物的人都认为我们是,还有――还有――我们有一个旧图章,上面的盾形纹章[ 某些家族的标记。]中有一只后腿的狮子,它上面是一座城堡。我们还有一只很老的银调羹,圆圆的,像一把小杓放在碗里,上面也有一样的城堡。不过它用得太旧了,我妈就用它拿来舀豌豆汤。”
“我的头盔上当然也有一座银色城堡,”他又温和地说。“并且我的盾形纹章上面也是一只后腿直立的狮子。”
“所以我妈说,应该让你们晓得我们的情况――我们是这个家族中最古老的一支,最近真是不幸,马都没有了。”
“我肯定**也是一片好心。就我来说,她这样做并不让我觉得遗憾。”亚历克说话时看着苔丝,那模样弄得她的脸微微红起来。“这么说,我这位漂亮的姑娘,你是作为亲戚好意来串门的吗?”
“我想是吧,”苔丝支吾着说,又现出不安的样子。
“唔――这又没啥不好。你们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呢?”
她把具体情况简短地告诉他,又回答过他的一些问话后说,她要坐送她来这儿的那辆车回去。
“车子回来经过‘特兰岭十字口’还有很长时间呢。咱们绕着庭园走走消磨时间怎样,我漂亮的表妹?”
苔丝真希望尽快结束这次访问,可这个年轻男人一再让她去走走,她便答应了陪他。他领着她绕过草坪、花床和温室,然后来到花园和花房,在这儿他问她是否喜欢草莓。
“它们长出来时,”苔丝说,“我是喜欢的。”
“这里已经长出来啦,”德伯维尔开始为她采摘这种水果,并俯下身递给她。不一会儿后,他挑选到一个特别好的品种“英国女王”,便站起身来,拿着草莓的茎把它送到她嘴边。
“不――不!”她急忙说,挡住他的手。“我自己拿着吃吧。”
“废话!”他坚持要喂她,她觉得有点为难,但还是张开嘴把草莓吃下去 了。
他们就这样四处漫游了一些时间,无论德伯维尔给苔丝什么,她都半高兴半勉强地吃着。待她再也吃不下草莓时,他就把她的小篮子装满,随后两人绕过一些玫瑰树,他从树上摘下花儿给她,让她别在胸前。她像个梦中的人一般顺从着,等再也别不下花时,他就亲自把一两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别到她的帽子上,又非常慷慨地在她的篮子里装了不少。最后他看一下表,说:“瞧,等你吃点什么东西后,就该到走的时候了,如果你要坐那辆车回沙斯托去的话。跟我来,我看能找到什么吃的不。”
斯托克-德伯维尔把她带回草坪,走进帐篷,留下她自己出去了,不久他就拿了一篮子清淡的便餐回来,亲自放在她面前。这位绅士与她单独在一起觉得高兴,他显然不希望让佣人来打扰。
“我抽支烟可以吗?”他问。
“哦,当然可以,先生。”
她无意识地大嚼着,那样子很可爱,他则透过弥漫于帐篷内的缭绕烟雾观察苔丝吃东西;她天真地低头看着胸前的玫瑰,并没察觉就在那让人麻醉的青烟后面,潜藏着她人生戏剧中的“悲惨祸根”――它在她年轻的生命之光里,清楚地呈现出血红的光彩。她具有一种特征,这正在给她眼前带来不利;也正是这一特征,让亚历克·德伯维尔两眼直盯住她。她长得很快,十分丰满,看起来像个成**人,而她不过还是个少女。她从母亲身上遗传到了这种特征,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外表那样成熟。她曾时时为此烦恼,直到同伴说这是一个错误,时间将会把它纠正过来的。
片刻后她吃完午饭。“我要回去了,先生,”她说,站起身。
“他们是咋叫你的?”他问,陪她沿着车道走去,直至看不见房子了。
“马罗特的人都叫我苔丝·德伯菲尔。”
“你说你们家的人马都没有了?”
“我――是我把它给害死的!”她回答,边说着王子具体如何死的边涌出眼泪来。“我不晓得咋个向父亲交待这事才好!”
“我得想想看能不能做点啥。我母亲得为你找个差事。不过,苔丝,别再为‘德伯维尔’这个姓的事胡闹了――就是‘德伯菲尔’,你知道的――那完全是另一个姓。”
“我也不想要有更好的,先生,”她说,带着几分尊严。
他们来到车道的转弯处,走到杜鹃花和针叶树之间,此处还看不见大门口的小屋[ 通常由花匠或看门人住。],这时有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他把脸朝她贴过去,好象要――可是不行,因此他改变想法,让她走了。
这样事情就开始了。假如事先意识到此次见面的意义,她就会问,为啥自己这天注定要让这个不适合的男人见到,并且被他看上呢?为啥不是另一个男人?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称心如意――人世间几乎也就只能给她提供这样称心如意的人了。在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个男人也许就接近她的意中人吧,可是在他眼里她不过是瞬间的印象,转眼就给忘掉了一半。
对于事物明智的计划如果执行不当,那么即便在上帝的感召下有希望的人也不会到来;你所爱的人,是很少在该爱的时间里碰巧出现的。当造物主发现你爱的人能够带来幸福时,并不常对其可怜的生灵说“发现啦!”,或者对一个高喊“在哪儿”的人回答“在这里!”,直到这种捉迷藏成为一个讨厌过时的游戏。我们也许觉得惊奇,不知人类发展到了顶峰极致的时候,这些时代的错误是否会在更敏锐的直觉下,以及在社会机器更密切的相互作用下,得到纠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让它颠来簸去地推着向前。可是这一完美的结局无法预料,或甚至被认为是不可能的。这么说就足够了吧,目前这个情况也正如数以百万的事例一样,真正完美的一对人儿也没能在最佳时刻相遇;其中的一位不在,而是独自四处漫游于世上,极其愚蠢地等待着,直到最后的时刻到来。在这当中双方都并不聪明地拖延着,产生出焦虑、失望和震惊来,并遭遇到种种灾难和离奇异常的命运。
德伯维尔回到帐篷里后,把腿叉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心里思考着,脸上露出喜色。然后他大声笑起来。
“啊,太意外了!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哈――哈――哈!多么丰满的一个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