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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说:四季随笔[英]乔治·吉辛 作者:刘荣跃译著字数:3123更新时间:2019-01-07 11:11:05

每当我看着自己的书架时,我就会想起兰姆[ 兰姆(1775-1834),英国散文家,评论家。著有《伊利亚随笔集》。后面“褴褛的老将”指破旧的书,语出该书中的一篇文章。]写的“褴褛的老将”。并非我所有的书籍都来自二手书摊。它们许多刚到我手里时,都非常整洁,封面是新的,有些甚至装订得十分堂皇,令人惬意。可是我经常搬迁,每改变一个地方我那不多的藏书都会受到糟糕的待遇;说实话,我对待它们的安康通常不太关心(在所有实际的事情上我都笨拙无能),甚至最美观的书都让人看到我使用不当造成的后果。不只一本书,被一颗打入包装箱的大钉严重损坏——它们受到了种种亏待,而这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现在我有了闲暇时间,内心也宁静起来,我因此发现自己越来越细心了——这是一个例证,说明环境让美德变得容易这一千真万确的真理。不过我承认,只要一本书没有散掉,我是不太为它的外观操心的。

我知道有些人说他们乐意读图书馆的任何一本书,就像读到自己书架上的书一样。这在我看来是无法理解的。首先,我通过“气味”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本书,只需把鼻子搁在书页里它们就会让我想到各种各样的事。比如我的吉本[ 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六卷。这里和后面的作者,均指他们的书。],它们是装帧不错的八卷本米尔曼[ 伦敦的一位出版家。]版本,我一遍遍地读了三十多年——只要我一打开它们,那美好的书页散发出的气味,就会让我想起所有获得这份奖赏时所产生的狂喜。或者我的莎士比亚,即那部剑桥版的莎士比亚——它有一种气味把我带回到生活中更远的时光。因为这些书是我父亲的,我在还不能够读懂它们的年龄时,父亲经常允许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让我恭恭敬敬地翻阅它们,以此作为对我的款待。这些书散发出的气味与那时完全一样,我把它们某一本拿在手中时便产生一种异样的亲切。由于这个原因,我不常读莎士比亚的这个版本。我的眼睛现在仍然不错,所以我读环球版的,我买它的时候也够奢侈了。这便是我为什么对书怀有奇特的感情,这感情源自于所作出的牺牲。

牺牲——它的意义可绝非是那么轻松自在的。我买过许多书,而花的钱本来应该用到生活中所谓的必需品上面。有很多次我站在书摊或书商的橱窗前,心中的渴望和身体的需求彼此冲突,使我备受折磨。就在用餐时间,我的胃叫嚷着要吃东西,但是我看见一本久已垂涎的书时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价格如此划算,“无法”放弃它。然而要买它就意味着得忍受饥饿的痛苦。我那本赫尼的《提布卢斯[ 提布卢斯(公元前54?-19?)古罗马诗人,有传世诗集两卷,主要为爱情诗。]》即在这样的时刻抓到手的。它放在古杰街那家旧书店的书摊上,在这儿你时时会从一大堆废物中发现一本相当好的书。价格是六便士——六便士呀!那个时候我常在牛津街的一家咖啡店吃午餐(当然也是我的正餐),这是一家真正的老咖啡店,我想类似的店现在很难见到了。六便士是我身上所有的钱——是的,我在世上所有的钱。它可以买到一盘肉和蔬菜。但是我不敢指望那本《提布卢斯》会留到次日,那时手中应有一点钱。我在人行道上踱着步,用手指摸弄衣兜里的铜币,同时眼睛盯住书摊,两种渴望在我身上斗争着。我买下了书,把它带回住处,一边吃着涂黄油的面包[ 意指由于买了书吃得就很简单。]一边贪婪地读起来。

在这本《提布卢斯》里,我发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1792年10月4日读毕。”近一百年前,谁是这本书的主人呢?再没有任何题字。我乐意想象某个穷困的读书人,就像我一样既贫穷又热切,用自己一滴滴的血买下了这本书,甚至也像我一样兴致勃勃地读起来。这样的“猜想”有多少与实情相符,我难说。仁慈温和的提布卢斯!有这样一位诗人给我们留下的关于他的形象,我想,比罗马文学里任何类似的东西都更令人欢喜。

或者在茂密的林中悄然而行,

对适于聪明善良者的事情予以深思?[ 原文为拉丁语,语出罗马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8)的《书信集》。]

在我拥挤的书架上另有不少书也如此。把它们取下来,我就会多么栩栩如生地回忆起一次斗争和胜利的情景。在那些日子里钱除了能获得书外,对于我不代表任何东西——我对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关心。有些书我非常非常需要,它们比身体上的营养更需要。当然,我可以在大英博物馆读到它们,但那与拥有它们,让其成为我的财产并放在自己的书架上,可不是一回事。我时而会买到一本表面再破旧拙劣不过的书,它蒙受羞辱,让人愚蠢地乱涂、撕毁、弄脏——没关系,我宁愿读那样一本书,也不愿读一本不属于自己的书。不过我有时也为自己纯粹的自我放纵行为内疚。一本书会吸引住我,而它并非是我真正渴求的;这样的奢侈,如果慎重一些我会放弃掉。比如我那本容-施蒂林[ 容-施蒂林(1740-1817),德国作家,以自传《海因里希·施蒂林的一生》闻名。]的书即如此。我是在霍利威尔街被它吸引住的,我在读《诗与真》[ 德国伟大的作家歌德(1749-1832)的自传。]时就熟悉这本书的名字;我一页页地翻阅着,越来越好奇。但那时我控制住了。的确,我付不起十八便士,这意味着我当时确实穷困。我又两次从它面前走过,每次我都让自己相信没有任何人会买那本容-施蒂林的书。某一天我手里有钱了。我好像看见自己当时急忙跑到霍利威尔街(在那些日子我习惯每小时走五英里),好像看见那个头发灰白的小老头——我即和他谈买书的事——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想那个书商以前是个**教牧师,身上仍然有着某种神职人员的尊严。他拿起书打开,沉思了片刻,然后打量一下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我真希望有时间读它。”

为了买书我忍饥挨饿,有时去干一些搬运工的苦活。在波特兰路车站附近的那家小店,我遇见吉本的第一版书,价格贵得真荒唐——我想每套一先令吧。要拥有那些整洁的四开本大书,我得卖掉外套才行。碰巧我身上没带够钱,不过住处的钱却是够的。我那会儿住在伊斯灵顿。和书商谈好后,我走回去拿到现金,再走回来,然后——我从尤斯顿路[ 伦敦的一条街道。此处曾设有一所绘画学校。]的西端拿着这套书走到伊斯灵顿的一条街上,那里远远超过了天使酒店。我来回跑了两趟,那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用常衡[ 以十六盎司为一磅。意指书很重。]来想到吉本的时候。我两次——是三次,如果算上我回去取钱那次——从尤斯顿路下去,又爬上本顿维尔。至于是什么季节天气如何,我一点记忆也没有。买到书的欢乐把其他一切想法都赶走了。的确,我只想到书的重量。我的精力相当好,但是肌肉的力量不够,最后一趟跑完时我躺在一把椅子上,身上冒着汗,浑身无力、发痛——不过我却满怀喜悦!

有钱人听到这个故事会吃惊。我为啥不让书商寄送那套书呢?或者,如果我不能等,难道伦敦的大路上没有公共汽车吗?我怎么能让有钱人明白,那天我买了书后再也付不出一便士了?不,不,这种节省劳力的支出不是我所能够负担的。凡是我喜欢的东西,我确实都靠自己的汗水挣来。在那些日子我简直不知道坐公共汽车是什么滋味。我曾在伦敦街上一连走了十二个小时和十五个小时,而从没想到付车费让自己的腿休息一下,或者给自己节省一些时间。我穷到了极点,某些事不得不放弃,坐车便是其中之一。

多年以后,我以甚至更低的价格把那套吉本的第一版书卖了。同时卖掉的还有许多对开本和四开本好书,我无法拖着它们经常搬迁。那个买这些书的男人说它们就像“墓石”一般。为什么吉本连市场价都达不到呢?我经常为那些四开本书惋惜得心里作痛。《罗马帝国衰亡史》印制得十分精美,读到它多么令人高兴啊!那些书页,与其庄重的主题是相称的,一看见它就觉得欣喜。我想现在是可以轻易再买到一本了,但它对于我不会像以前那本一样,那本书让我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卑微与艰辛。

  刘荣跃译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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