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连续下了一天雨,不过对于我这却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我已吃过早饭,正仔细看着德文郡地图(我多么喜欢一张好地图!),以便查一查我打算远足的路线;这时忽然有人敲响门,M夫人拿着一大包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走进来,我一眼看出里面一定是书。定单是几天前寄到伦敦的,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收到。我怀着怦怦跳动的心,把包裹放到一张明净的桌上。我一边把炉火弄得更旺些一边看着它,然后拿起削笔刀,庄重而谨慎地——尽管手在发抖——着手把它拆开。
仔细查阅书商的目录,在这儿那儿把可能买的书作上记号,真是一件乐事。以前,在我很少能够省出钱时,我尽可能把书目放到看不见的地方。而现在我一页页地欣赏它们,愉快地发挥着判断的效力,而这个判断是自己必须作出的。不过更令人快乐的,是拆开你已经买了但尚未见到的书。我绝非追求稀有珍品的人,对于初版与特佳版本图书不以为意。我要买的是文学作品,是人精神的食粮。当最里面一层包装纸被打开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了书的封面!第一次闻到了“书籍”的芬芳!第一次看到了精美的标题!眼前这部作品的名字,我熟悉了半辈子,但就是从未见过这本书。我恭敬地把它拿在手里,轻轻地打开。我浏览着每一章的题目,预想着我将受到怎样的款待,激动得眼睛模糊了。有谁比我更牢记着《效法**》[ 大概系德国的坎普滕的托马斯(Thomas a Kemp**,1380?-1471)所著。]中的这句话呢——“我在所有事物中追求被安静,然而我却得不到——除非在某一角落手中捧着一本书?”[ 原文为拉丁文。]
我身上具有学者的素质。只要头脑能够悠闲安宁,我就会积累起学问来。在大学里面我会生活得很幸福,会毫无伤害,我总是不断想象着东半球[ 即欧洲、亚洲、非洲和澳洲,尤指欧洲。]。米什莱[ 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在其《法国史》的序言中说:“我从世界的边缘上经过,我以历史为生活。”[ 原文为法语。]这犹如我现在所看到的,是我真正的理想。在我整个的拼搏与痛苦中,我总是更多地生活在过去而非眼前。我在伦敦简直处于忍饥挨饿的时候——那时要靠我的笔维持生活看来不可能——有多少日子我都在大英博物馆度过,漠不关心地读着书,仿佛我没什么可担忧的!我早饭吃过没涂奶油的面包,把另外一块面包装在衣袋里作为午饭,在那间大阅览室的一张书桌旁坐下,面前放着一些绝不可能给我带来直接利益的书;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觉得吃惊。那时我努力读着一部部德国人写的论古典哲学的巨著。那时,我读阿普列尤斯[ 阿普列尤斯(约123-约180),古罗马作家、哲学家。]和卢奇安[ 卢奇安(约120-约180),2世纪希腊修辞学家、讽刺作家。],读佩特罗尼乌斯[ 佩特罗尼乌斯(?-66),古罗马作家。]和《希腊诗选》,读第欧根尼·拉尔修[ 第欧根尼·拉尔修(约200-约250),古希腊哲学家。],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我忘记了饥饿。那个我必须回去过夜的阁楼从没使我感到不安。总体说来,我好像觉得那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我赞许地对那个瘦弱苍白的青年微笑着。那是我吗?那就是我自己?不,不!他已经死去三十年了。
从高尚的意义上讲,学问那时是拒不接受我的,而现在又为时已晚了。然而此时我仍贪婪地读着保萨尼阿斯[ 保萨尼阿斯(活动时期为143-176),希腊地理学家、旅行家,著有《希腊记事》。],并保证要把他写的每个字都读完。凡是对旧时的文学有点兴趣的人,谁不想读保萨尼阿斯,而不只是引用一下他的话或者提到他?这儿是达恩[ 达恩(Felix Ludwig Julius Dahn ,1832-1912),德国律师、作家和历史学家。《日耳曼诸王》是他写的一部重要著作。]写的《日耳曼诸王》:关于罗马的日耳曼征服者,谁不想尽量知道得多一些?等等,等等。直到最终我都会阅读——并且也忘记。唉,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假如我能把任何时候学到的知识掌握住,我便可自称是一名学者了。无疑,对于记忆最坏的莫过于长期的烦恼、焦虑和畏惧。我对所读到的东西,只能记住一点片断,但我仍然会持久而快乐地读下去。我要为未来的生活积累学问吗?确实,我已不再为忘记知识烦恼。我在送走时光的时候获得了幸福,而一个凡人还能要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