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多少房子可以让人说，在其屋顶下面从没听到任何愤怒的话语，在同住一室的人之间从没有过不和的感情？很多人根据自己的经验，似乎有理由说在整个有人居住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房子。我无论如何知道有一座这样的房屋，所以认为有可能不止一座。然而我又觉得这种推测不可靠。我无法确切指出任何一个另外的例子，在我所有的人世生活中（我以一个已脱离世间的人的身份在说话），我也无法说出一个例子来。

人要共同生活非常不易。不仅如此，即便在最有利的条件下，他们要相互交往——无论多么短暂——而彼此没有一点冒犯，都是很困难的。考虑一下工作和习惯上的差异，种种偏见之间的矛盾，种种观点之间的分歧（虽然这大概是同一回事）——在任何两位不只是偶然交往的人之间，这些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想一想，任何时候只要他们表面融洽地相处一、两个小时，他们毫无疑问就需要怎样的自制啊！人生来不是要与同伴和平交往的。他天生过分自信，通常好斗，对于看来不熟悉的任何特性，他总是或多或少地怀有敌意，感到不满。人拥有很深的情感，而这只是使他那天生的好斗性格处处受到限制，使其不能表现出来。即便爱——从它最为宽广和纯洁的意义上讲——也根本防止不了与生俱来、充满危险的愤怒与情感。而没有习惯的强有力的联盟，爱又如何能持久呢？

假定你天生有一种非凡的能力，什么时候都可清楚听见任何城镇的各家各户所有的谈话，你便会发现其主要特征表现在彼此矛盾的情绪、脾性和意见上。注意，这与说愤怒的情感是人类生活的主导力量并非一回事。我们文明的事实证明恰好相反。正是因为——也只是因为——人们冲突的自然情绪经常找到这样的发泄机会，人类社会才得以团结起来，在总体上显得和平安宁。许多个时代以来（人们想知道有多少），人已获得了相当大的自制力。可怕的经验迫使他必须妥协，而习惯又使他（个人）更喜欢宁静有序的生活。但本能上他仍然是一个好斗争的人，只要冲动与他合理的利益谐调一致，他就会把它发泄出来——自然，常常不会考虑到其限度。普通的男女总是与某人公开不和，大多数人生活中必然经常发生争执。暗中与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人说话，让他告诉你在亲友之间有多少冷漠、疏远或满怀敌意的例子，他的记忆便会显示出来。其数量会是相当可观的，并且可以由此推断出每天“误解”的数量还要大得多！当然，口头上的争执在穷人和普通人当中，比在富有教养、生活悠闲的人当中更加普遍；不过我怀疑，是否下层社会的人比上层社会高雅的少数人，发现人与人的交往要困难得多。高尚的教养会有助于使人自制，不过它也使人互相刺激的机会倍增。在高楼大厦里与在简陋小屋里一样，在已婚的人之间，在父母和孩子之间，在各种社会地位的亲戚之间，在老板与雇员之间，始终会感受到生活的紧张气氛。他们争论，他们辩解，他们口角，他们发作——然后神经得到缓解，他们也准备好了重新开始。在任何一天早上所递送的信件中，那些表示不满、发泄脾气和愤怒的占多**例呢？邮袋为受到侮辱发出尖叫，或者满怀着受到压抑的怨恨。在公共与私人组织方面人类生活已经达到如此高度，这难道不令人惊奇吗——而且，这难道不是奇迹中的奇迹吗？

对于持续不断的战争，温文尔雅的理想主义者会愤怒地表示惊讶。国与国之间怎么竟然会有和平，人凭借自己的才智是无法解释的。因为，假如由于遇到极其罕有的好运，个人与个人确实能够和谐交往，那么在不同地域的人之间人们要相互理解、怀有善意，这种可能性似乎少得多。事实上，从真正彼此喜欢的意义上讲，根本没有哪两个国家是友好的。国与国相互批评指责，其中总是包**一种敌视的情感。拉丁文“host**”最初的意思仅仅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同样也是外人，他如果不会在一般人心里引起反感，那真是异常出奇。更有甚者，每个国家都有大量的人，以加剧国际间的憎恶为乐事，为要事；战争不停地被人们谈论着，并且经常宣战，只要有一点点常识你就会感到惊讶。从前，由于相距遥远，少有交往，所以许多王国之间都能确保和平。如今每个国家相互十分接近，对于新闻记者和政治家永久不断的主题——即怀疑、恐惧和仇恨——还需要作出什么详细的解释吗？由于彼此接近，所有国家都进入了天生争斗的范围。它们会找到很多事情来争论，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惊奇。从此一百年后，将会有某种可能看到国际间的关系，是否会遵从已经以其不小的仁慈存在于每个文明民族的生活中的规律，是否这个和那个国家会满足于通过不流血的争论，缓和它们的脾性，为了共同利益将更加暴烈的冲动克制下去。然而，甚至对于这一结果合理的猜测，我想一个世纪也太短了。万一报纸不再存在了……[ 这句话的含义，与前面讲的距离越近问题越多是相吻合的。]

谈到战争，你便陷入到这种乌托邦似的思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