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读的东西比往常大大减少，而思考的东西远比过去多。但不能再指导生活的思想有什么用处？也许，无休止地读下去会更好些，让徒劳无益的自我消失在其他的思想活动中。

这个夏天我没读什么新书，不过与几本旧书重新认识起来，我已多年没翻开它们了。有一、两本书成年人是很少读的，人们习惯把它们看作是“不必阅读”的书，认为对它们已有足够了解，可以谈论了，但绝用不着打开。这样，有一天我的手落到《远征记》[ 古希腊将军、历史学家色诺芬（公元前430－354）的著作。]上面，那是我上学时用的牛津小版本，在前后空白页上有一些孩子气的签名、污点、下划线和页边上潦草的字迹。我真惭愧，没有任何其他的版本。但这本书人们是愿意有的，因为它装帧美观。我打开它，开始阅读，一种少年时代的精灵在我心中**动；我一章接一章地读下去，直到几天后把全书读完。

我很高兴这事出现在夏天，我喜欢把小时候与这些近来的日子联系在一起；而我所找到的最好办法，便是这样回到一本教科书上——即便它是一本教科书，也给了我极大的乐趣。

凭借某种记忆的习惯，我总是将中小学学生在经典著作上的学习，与温暖明媚之日的意识联系起来。下雨、阴郁和寒冷的天气一定多得多，可它们都被遗忘了。那本旧的由利德尔和司各特[ 利德尔（1811－1896），英国学者和神学家。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小说家、诗人。两曾合编《英希字典》。]著的书仍然有用于我，假如打开它时我低头闻闻书页的“气味”，我就会返回到少年时代的日子（书页的空白页上某个早已死去的人记下什么）；当时书还是新的，我才第一次使用。那是夏日的一天，也许柔美的阳光照在陌生的书页上，这阳光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中——我带着孩子气的激动看着它，一半担忧一半高兴。

不过我仍在想着《远征记》。倘若希腊就只有这么一本书，为了读它也非常值得学习希腊语。它是一部令人赞赏的艺术作品，把简洁敏捷的叙述与情调和生动融为一体，富有特色。希罗多德[ 公元前5 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有历史之父之称。]写过一首史诗，把作者的特性始终展现在我们面前。色诺芬创作出了历史传奇，他对冒险怀有好奇和喜爱，表明他属于同一类型的人；但是他在追求新的艺术效力时是忘我的。这本小书包含了不少令人惊奇的事物，因一个个雄心与冲突以及异域他乡的奇迹，而无不焕发出光彩。它充满了危险与救援的行动，同时吹拂着大山和大海清新的空气！暂时把它与恺撒[ 约前100－前44，罗马将军、皇帝、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的《高卢战记》放在一起比较吧。这并非要把不可比较的东西相比较，而是为了正确评价照耀在色诺芬高超语言中的完美艺术；他的简洁风格，取得了一种与有着相同特性的那位罗马作者截然不同的效果。凯撒的简洁源自于力量与骄傲，而色诺芬的则源自于生动的想象。《出征记》中有许多单个的句子，它们所呈现出来的画面深深地打动着人。在第四部里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其中有一段可喜的例子，它以其无法超越的叙述，讲述了希腊人如何奖赏并送走一个把他们带过危险地方的向导。此人自己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他满载着战士们感激地送给他的贵重东西，转身一路穿过敌人区。“长庚星在夜色中显现出来。”[ 原文为古希腊语。]

“傍晚降临时他离开了我们，在夜里赶自己的路。”这些话是绝妙的提示。看看那片荒野的东方景色，太阳从那儿下去。一边是希腊人，他们在目前的长途行军中是安全的；一边是那个山里的部落成员，他是个有帮助的粗野人，带着诱惑人的奖赏，独自走入了黑暗的危险地带。

也是在第四部书里，另一画面以另一种方式打动着人。在“卡尔杜基安山”中有两个男人被抓住，要他们说出从哪条路跟踪希腊人。“其中一个什么也不说，尽管受到种种威胁但仍保持沉默，所以他在同伴面前被杀死了。同伴这才讲了他拒不说出路线的原因，原来他已结婚的女儿就在希腊人必定走的那一边。”

要在这寥寥数语里表达出更多的哀婉，并不容易。你可以肯定，色诺芬自己并没有我们这样深刻的感受，不过他为了事件本身的缘故把它记录了下来；在这一、两句话当中，闪耀着人类的爱与牺牲精神，而这永远都是意义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