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N近日来访。他在我这里呆了两天，而我希望他能呆上三天。（超出第三天，我就不能确定任何人会很受欢迎了。我的体力只能让我作一些谈话，即便是最愉快的谈话；随后不久我就想一个人呆着，也就是休息。）

一见到N我就觉得愉快，更不用说和他谈话。如果能够相信外表的话，那么从生活中比他获得更多乐趣的人寥寥无几。他所遇到的困难并不算太多，它们并没影响到他的健康或损害到他的精神。或许，如他所说在“饱尝辛酸”之后，从各方面讲都对他更为有利。他回忆着过去的那段时间，当时他为了五英镑的钞票不得不艰苦工作，并且无法总是肯定能拿到这点钱；这样的回忆，显然给他目前悠闲的状况带来了趣味。我请他说说自己的成功，让我看一看它们在纯粹金钱上的意义。在上一个结算日[ 此处指英国结算日之一，即6月24日。]，他十二个月的收入超过了两千英镑。想到有些人靠写作赚到的钱，这当然不足为奇；可是对于一个并不为更卑鄙低级的大众写作的人，这就相当不错了。一年两千英镑！我怀着惊奇和钦佩盯住他。

我所认识的幸运的文人不多。在我看来，N代表了在文学上取得成功的最好、最光明的一面。经过一生的幻灭之后，不管你说什么，在靠真诚和富有才华的作品赚到大钱的作家，只在少数令人羡慕的人当中才有。想想N的生活吧。他所做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够做，并且他做得很轻松。一天工作两小时，或最多三小时——并且绝非每天如此——对他足够了。像所有写作的人一样，他也有徒劳无益的时候，有精神上的焦虑，有失望，不过这些与他快乐而有效的工作时间相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每次我见到他，他的身体看起来都更佳，因为近些年来他的锻炼远远增加了，而且他还经常旅行。他为有妻室儿女感到幸福。想到他能给予他们所有的舒适和享乐，他一定常常觉得开心。即便他死了，他的家人也不会缺吃少穿。他有足够的朋友和熟人。意气相投的人聚集在他桌边。在那些无论远近的令人愉快的住宅里，他受到欢迎。他得到所有人称赞，而这些人的称赞是值得的。他不仅有了这一切，而且还能够很有见识地避免明显的危险。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隐居生活，似乎也没有任何危险让好运给惯坏了。工作对于他不只是为赚钱而已。他谈论手头的一本书，几乎像过去一样精神饱满，兴味盎然，而那时他一年的收入才几百英镑。我也注意到，他的闲暇时间并没被当今的各种出版物充斥。他读的旧书和新书一样多，仍然有着不少早期的那些热情。

他是我衷心喜欢的人之一。我并不认为他非常喜欢我，但这毫无关系。他喜欢与我交往，竟至于专门赶到德文郡来，这就足够了。我当然向他讲述了过去的日子，他因此总是对我感兴趣。他比我小十岁，自然一定把我看成是个老古板。我确实注意到，他只是常常有点太恭敬了。他对我的一些作品怀有某种敬意，但是我肯定，他认为我在恰到好处时停止了写作——的确如此。假如我不是这么一个幸运的人，恰如此时我仍然在为生计操劳，那么很可能我和他难得一见。因为N很敏感，不会让他高尚的富裕生活去面对格拉布街[ 旧时伦敦的一条街名。现为弥尔顿街。它曾是不少穷作家居住的地方。]的穷困与忧愁。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想到他出于一种礼仪感才和我交往的。事实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一点也不拘束，几天来确实享受到彼此见面和倾听对方说话的乐趣。我为能够给他提供一间舒适的卧室，把尚可的饭菜摆在他面前，感到骄傲。如果什么时候我接受他真诚的邀请，在精神上我是不会有内疚的。

两千英镑！倘若在N的年龄我就得到这么多收入，结果会如何？我想只会有益无害吧，不过那将是怎样一种形式的益处呢？我会成为一个爱交际的人，一个施舍餐食的人，一个各种俱乐部的会员吗？或者，只是提前十年过上现在的生活？这更有可能。

我二十多岁时常对自己说：“当”我有了一千英镑时，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是啊！瞧，我从来没拥有过那么多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今后也绝不会有了。然而那并非是一种奢望，我想，不管它多么简单纯朴。

我们坐在花园里的黄昏里，烟斗的香气与玫瑰的芬芳合在一起，这时N笑着对我说：“嗨，对我讲讲，你刚听到自己有了遗产时感觉如何？”我无法告诉他，什么话也没可说的。对于那一时刻我没有任何清晰的回忆。我担心N以为他不够慎重，因为他很快说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现在仔细想想，我当然认识到用文字来描述自己生命中那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是不可能的。我当时所感到的并非是高兴。我并没欣喜若狂，无论如何也没失去自制。不过我记得自己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好像立即从什么使人痛苦的负担或约束中解脱出来。只是几小时后我才开始觉得有些激动。那天我彻夜未眠，但次日晚上我睡的时间较长，也睡得更好——我记得二十年来都没这样过了。在第一周里我有一、两次异常激动，简直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奇怪的是，我似乎觉得此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似乎我已成为自由者多年，而不只是两年。的确，这就是我经常想到的关于真正幸福的方式——短暂的幸福与长久的幸福完全一样令人满足。我曾希望死前享受到没有忧虑的自由，在一个我喜欢的地方获得安宁。而这我已得到了。即便只得到一年这样的自由生活，我所获得的享乐也并不比十年所得到的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