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今天我读了《暴风骤雨》。这或许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由于我似乎对它很了解，所以通常打开书时把它给略过。然而当再次读到它时，我发现自己的认识并不像所以为的那样全面——正如在有关莎士比亚的作品上总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论一个人活多久都会如此；只要你还有力气翻动书页，还有意愿读它们，就总会如此。

我愿意认为这是诗人最后的作品，并认为他是在家乡斯特拉特福德写的，那时他一天又一天地漫步在田野；在那样的地方，少年时代的他便喜欢上具有乡村风味的英国。这篇作品是最伟大的想象所取得的成熟果实，体现出大师完美的技艺。对于一位终生研究英国语言的人，有什么欢乐能够与注意到他那恰如其分的从容相提并论呢？莎士比亚即以这样的从容，仅仅凭借对文字的支配，便超越了他人的每一个成就——这些人如果不是和他相比，同样也是了不起的。。我能想象到在《暴风骤雨》里，他对这一力量有着奇特的意识；当精灵[ 指莎士比亚的剧本《暴风骤雨》中的空气般的精灵。]（那是他的天才人物）以巧妙得无法模仿的话语和节奏无与伦比的诗句，向他低语时，他露出了微笑。他似乎拿语言作游戏，用其中的新发现来自娱。从国王到乞丐，每个阶层、每种心态的人都用他的嘴来说话。他已说出了仙境的传说。现在他乐于创造出一种既非人又非精灵的生命，一种介于野性与人性之间的东西，并用文字赋予它意义。这些文字多么富有多雨潮湿、不断孕育的大地的气息，以及离不开土地的生命的气息。我们对它没有足够的思考。我们吝惜自己的惊奇，因为我们没有予以充分的欣赏。在我们眼前创造了一个奇迹，而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它像任何别的自然奇迹一样为我们所熟悉，我们很少停下来对其加以思考。

在所有戏剧中，《暴风骤雨》所包含的事件是最为崇高、令人深思的。它体现了莎士比亚最后的人生观，凡是要对哲学的教义作出总结的人都不可避免地予以引用。它包含了作者最优美的抒情诗，和他最温柔的爱情事件，并让人瞥到一眼那个仙境——我不能不认为《仲夏夜之梦》[ 莎士比亚的另一出戏剧。]中即使最美之处，面对这仙境也相形见绌：亦即普洛斯彼罗[ 《暴风骤雨》中的人物。]告别“小山、小溪、静湖和树林的精灵”那部分。又是一个奇迹。这些东西哪怕一次次重现都不会让人感到乏味。不管你多么经常地读到它们，它们都总是显得新鲜，仿佛刚从诗人的头脑中产生出来的一般。由于很完美，所以它们绝不会在人们的厌腻之下枯萎（这厌腻产生于对不足的认知）。它们的长处是绝不会被完全欣赏尽的，不会在下一次再读它们时没有了令人刺激的趣味。

我为自己出生在英国高兴，这有很多原因，其中首要的一点就是我用母语读莎士比亚。假如我试图想象自己像个不能和他面对面认识的人，只能从遥远地方听他说话，并且只有通过费力的心智活动才能触及到他活生生的灵魂，那么我会感到烦恼丧气，感到怅然若失。我常想到自己能够读荷马，假如任何人能够欣赏他，无疑那就是我。但是，我能梦想片刻自己听到了荷马所有的乐音吗，梦想他的文字对于我，就像对于希腊富有生机之时正漫步于希腊的岸边　的他吗？我知道，跨过茫茫岁月到达我这里的，不过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回音。我知道，要不是与那些青年时期的回忆融为一体——这些回忆像世上原始的光辉一般闪烁——那么它会更加模糊。让每一片大地都享有其诗人的欢乐吧，因为诗人就是大地本身；享有它的一切伟大与可爱，一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传统——人们为之而生死。我合上书时，心中充满了爱与敬意。是否我的整个心都为这位伟大的“施予魔法者”所动呢，或者为这座他施予了魔法的“岛国”所动呢？我不得而知。我不能把二者分开来想。在被至高无上的声音所唤醒的爱与敬意里，莎士比亚与英国是融为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