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次,当感到生活艰难时,我便求助于斯多葛派[ 公元前4世纪创立于雅典的哲学派别。这一派别的人也称禁欲主义者、高度自制者。]的哲学家们,这并非毫无意义。马可·奥里利乌斯[ 罗马皇帝兼斯多葛派哲学家(121-180)。]常常是我的枕边书之一。我曾在夜更时读他的书,那会儿我因为苦恼无法入睡,并且确实也无法读别的书。他并没有消除我的精神负担。他对于无用的世间烦恼的证明,对我也没有裨益。不过他的思想中有一种给人安慰的融洽,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我得到平静;仅仅希望我能从仿效那位崇高的榜样中找到力量(虽然我知道自己绝不会),这本身就是一种防卫,让自己不会在不幸时产生更可鄙的冲动。我现在仍在读他,但是决没有任何混乱的情感——与其说我想到哲学不如说想到他本人,他的形象在我内心深处很是亲切。
当然,这个理性的假定(它使得他的体系在我们今天的思想家看来站不住脚)在于:我们了解绝对的东西。通过实践他的理性,一个人就可以与“理性要素”——即世界的灵魂——相互交流,这个信念是高贵的。但正由于我们无力在自身发现任何这类可靠确定的导向,我们今天才接受了怀疑主义贫乏的命运。另外,斯多葛派哲学家的如下观点——即,人在宇宙体中既处于从属地位,又有着支配万物的命运——使得他与我们自身的哲学观有了联系;他的关于人“社交的”属性的学说,以及关于相互责任(它们存在于所有活着的人之间)的学说,与我们这个时代更加优秀的精神是完全相投的。他的**不只是屈从而已。一个人无论命运如何,他不仅必须把它看作是不可避免的而予以接受,并且必须带着高兴,给予赞扬。我们为何在这儿?这与让一匹马或一株葡萄产生的理由一样:为了扮演造物主分派给我们的角色。由于明白事物的状况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所以我们能够引导自己与之保持谐调。虽然意志无力控制环境,但它可以自由决定心灵的习性。首要的职责就是自律。而与自律相应的首要特权,就是对于生命规律的天生认识。
但是,我们面对着不愿接受任何预先假定的质问者,不管这假定性质多么高贵,意向多么仁慈。我们如何知道,斯多葛派哲学家的理性与世界的规律是一致的呢?也许,我会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来看待生命。在我看来,理性所指示的不是自我克制,而是自我放任。我在自由地运用我的激情中,也许会发现某种与仿佛是造物主的指示远更协调的生活。我感到自豪,是造物主这样造就了我。让我的自豪表明其合理性吧。我是强壮的,让我发挥出自己的力量,而体弱者的命就是在我前面跌倒。另一方面我又柔弱无力,遭受痛苦。什么有助于命运是公正的这一纯粹的主张,从而使我平静、乐观地接受这个被蹂躏的命运?不仅如此,因为在我的内心有一种东西命令我反抗,让我对自己未知的某种不公正力量大声反击。假定我不管是否愿意,都被迫承认某些事物的一种体系——它让我不得不做这做那——我如何能确信才智或者道德责任会予以默认呢?于是出现了无休止的质问者,对于他确实没有任何答案。因为我们的哲学再也看不到至高无上的认可,再也听不见宇宙的和谐之音。
“不公正的人也是不虔诚的人。因为‘宇宙的造物主’既然创造出所有的理性动物彼此相依,他们最终会相互善待的;根据几个人和几个场合的情况,他们或多或少会如此。但他们决不相互伤害。显然,违反造物主这个意志的人,对于一切神中最古老可敬的神是犯有不虔诚之罪的。”我多么乐意相信这点!不公正就是不虔诚,的确是极大的不虔诚,这一点直到最后一息我都会坚持认为。但是如果我用这样的推理来支持自己的信念,那么这最纯粹是假装有一种高贵的情感。说正义是宇宙的规律,我对此看不到任何一点强有力的证据;我倒是看到不计其数的迹象,倾向于证明它不是。我宁愿理解为,人以某种难以置信的方式,会在处于最佳的时刻代表一种“原理”,它暗地里与为我们所知的、盛行于世的原理相斗争。假如正义者确实是最古老的神的崇拜者,那么他必定会认为,要么自己崇拜的对象属于一个没落的王朝,要么那燃烧在他体内的神圣火焰是一种“未见的事物的明证”[ 语出《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一节。]——这自古以来一直是他的托词。倘若我任何一个假定都不能作出呢?这时还有无望的理由留下的尊严,即“但是失败的方面使加图高兴”[ 引自古罗马诗人卢坎(Lucan)语。]。可是怎么会传来了赞美之声呢?
“这是大家共有的造物主赐予每人的最好东西——她真的赐予时,便是赐予的最好东西。”这是“必需”的乐观主义,也许还是人所能获得的最高智慧。“记住,它们只可以欣然地、自由地服从于理性生物。”对于这一崇高的主题,再没有人比我更意识到它的说服力了。这些话在我耳边响起,生命就像那边秋天的落日一样,焕发出柔和的光彩。“想想人生多么短暂,所以要谦和而满足地离开:甚至就像一粒成熟的橄榄,在掉下去时应该赞扬承载它的土地,并感谢生出它的那棵树。”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乐意这么去想。这是艰苦努力时的心情,但也是休息时候的心情。这比极力保持冷漠所得到的平静更好(确实,如果那对于人是可能的话);也比人在期待未来的无上幸福时,对于世间的艰辛予以蔑视所怀有的忘我境界更好。不过,这不是通过任何可以作出的努力来实现的。那是未知力量的一种影响,是傍晚像露珠一样滴落在心灵上的一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