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篱上挂着许多草莓,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不知怎么我已逃避到乡下,走过很远的路后中午觉得饿了。路旁的野生黑莓结着果,我摘了一些边走边吃,直到看见一家我本来会在那儿吃午饭的客栈。可是我已经吃饱,不用再吃什么了,想到这我产生出一种惊奇的怪异感觉,一种困惑。什么!我可能吃了什么东西——并且吃了不少——并且“根本不用付钱”吗?我感到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那时,我不停地老想到的,就是如何弄到钱维持自己的生命。我曾忍受过许多日子的饥饿,因为不敢把手头的几枚硬币用掉,而我可以买到的食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满意,单调乏味。但是在这儿,造物主却让我享受到一顿似乎是美味可口的盛宴,我吃到了所有想吃的东西。我为此惊讶了好长时间,直到今天都还能记起它,理解它。
在一座大城市里如果很穷的话,会意味着什么,我想这是最好的说明了。我高兴自己经度过了那样的状况。我今天享受到的这种满足,要极大地归功于那些日子所受的痛苦。这倒不只是有了对比,而是因为我比很多人更懂得了以日常生活为条件的事实。对于一般受过教育的人而言,仅仅如何摆脱吃穿方面的焦虑即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当问及他时,他会承认说这样一种状况是令人愉快的,但这对于他只是一种有意识的快乐根源,正如身体的健康对于十分健全的人一样。对于我,假如我再活五十年,这种安全感也将是在每个新的日子一次次获得的惊喜。我懂得与拥有生存的手段相关的一切,而没有我这种经历的人是办不到的。一般受过教育的人从来没有完全孤独无依过——除了身上穿着的衣服外再没别的,并且面临着这样的问题:即要从一个对他的生死漠不关心的世界努力夺取到下一顿饭食。根本不需要政治经济学这样的学校。如果你经历了那些教训,那么你对于这门遗憾的科学的基本术语所包含的意义便不再困惑。
我比许多人远更明白,对于别人的劳动我怀有怎样的感激。每年四季我“领取”到的钱,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从天上掉到我身上的。不过我很清楚,每一分钱都像汗水一样从人们的毛孔里流出来。谢天谢地,没有受到最卑鄙的资本主义那种公然的**;我的意思只是说,它是人劳动的产物。它也许有益健康,但却依然是被迫的。看得远一些,这意味着肌肉的辛苦,意味着更粗鲁的人的辛苦,这样的人维持着我们的生命所有复杂的结构。这样想到他时,这个**的人便让我感激。这是一个来自远方的感激,我以前决没有过——今后也不能够有民主的热情——这是我的心理特性使然,我很早就认为最终也会如此。我对富人的特权已经产生反感(难道我不记得自己在伦敦站过的那些地点吗?那时我看着走过去的有钱人,苦恼中非常气愤),但我又无法觉得自己与居住在一起的本地穷人是一致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我对他们太了解。凡在优雅与舒适当中培养自己热情的人,整个一生都会对那个低于他的世界怀抱一种幻想,我不否认这对他会更好。对于我而言,我却是不可能有任何幻想的。我了解穷人,知道他们的目标不是我的目标。我知道,我认为并不缺少理想的那种生活(它多么朴实!),在他们看来却是使人乏味和轻蔑的——假如能让他们理解的话。要让自己和他们一起反对“上层社会”,那会是纯粹的欺骗,是彻底的绝望。他们心中所渴望的,在我看来徒劳无益;而我所非常希望的,在他们看来又永远无法理解。
我远不认为,我自己的目标表明了一种最适合于所有人追求的理想。它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早已知道,提倡以个人偏好为基础的改革是无益的。把我自己的思想理顺已经足够了,不要去寻求给世界设计出一种新的经济体系。但是从一个人的角度清楚地看问题很重要:从中可知,我曾经珍惜的那些不幸日子给我的帮助实在不小。假如我的认识只是客观的,唉,它便只牵涉到我本人。我不告诫任何人。对于另一个人,假如他有着与我一样的出身和教育,一样的艰苦经历,但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他也许会自认为是穷人之一,一生都满怀着最崇高的人道主义。我不会批评他,而只是说他与我的眼光不同。或许,他的视野更宽广也更正确。但在一个点上他与我是相似的。如果有了这样一个人,就问问他吧,你会发现他曾经吃过一顿黑莓——并为此思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