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今天我站在那儿观看收割庄稼的人们，产生了一种愚蠢可笑的羡慕。我希望自己也像那些肌肉结实、脖子晒得黑黑的男人一样，他们能够从日出到日落都让肌肉保持紧张状态，然后毫不疼痛地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让自己消除疲劳，以便次日接着干苦活！我是一个中年人，手脚和他们的没有两样，我也没有任何卧床不起的疾病；然而这地里最轻松的活，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忍受哪怕半小时。这的确是一个男人吗？假如某个强壮的人转身用一种温厚而轻蔑的目光看我，我会惊讶吗？不过他绝不会梦想到我羡慕他。无疑，他会觉得我大概把自己与农场的某一匹马作不利的对比。

我有了那个无用的老梦：即让身心保持平衡，完全健康的身体与无比充沛的智力融为一体。如果那使我快乐，我为何不能在收获庄稼的地里干活，同时依然为思想而生活呢？许多理论家认为这是可能的事，并期待着在一个更好的时候实现。如果这样，必须先要改变两件事：文学这一职业将不再存在，而且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都要毁灭，只留下几本被普遍视为国宝藏的书。这样——只有这样——身心的平衡才能实现。

向我们谈论“希腊人”是没用的。在提到他们时，我们所指的人只是少数小小的社会群体，他们的生活状况非常奇特，造物主赋予了他们最为与众不同的个性。那种零星出现的文明——我们太习惯于认为它仿佛既光辉灿烂又稳定持久——实际上由一系列最短暂的光彩组成，一会儿在爱琴海[ 地中海的一部分，在希腊同土耳其之间。]的海岸闪耀，一会儿又在西边的地中海发光。我们所继承的希腊文学艺术是无价之宝，但希腊人的生活模式对于我们却毫无价值。那时的希腊人并不学习任何外国的东西——甚至某种外国语或者死语言[ 指失去了生命力的语言（如拉丁语）。]。他们几乎不读书，宁愿倾听。他们是一个拥有奴隶的民族，颇喜欢社交娱乐，根本不知道我们所谓的工业。他们的无知是巨大的，他们的智慧是上帝的恩赐。他们虽然拥有丰富的智力，但在道德上又存在严重缺陷。倘若我们能够同伯里克利[ 约自公元前495年至429年的雅典政治家。此时处于古雅典文化鼎盛时期。]时代一般的雅典人见面、谈话，那么他给人的失望是不小的——他身上所具有的野蛮人以及颓废者的东西，远比我们事先预料的多。更有可能的是，甚至他的体格也会令人失望。就让他留在那个旧世界里吧，那个世界对于少数人的想象是宝贵的；但在现代大众的心中，它就像孟斐斯或巴比伦[ 前者为古埃及城市，其废墟在今开罗之南；后者为古代巴比伦王国首都。]一样与之毫不相关。

如我们所知，有思想的人差不多必定是健康受到损害的人。在某个家族里也会发现罕见的例外，这个家族或许确实在智力上超凡出众，不过在其所有成员中所体现出来的生活，与其说是勤学或好思不如说是积极好动。而这些有幸的思想家的后代，必定要么转向积极好动一类，要么显示出肉体对心灵常见的牺牲。我并不否认“健全之心寓于健全之身”[ 原文为拉丁文。]的可能性，那是另一回事。我也没说那些健康的人（有幸这类人仍然很多），他们同时个个明智，喜欢书籍。我所考虑的是这样一个人：他满怀激情追求着心中的东西；急不可待避开所有侵占他神圣时间的一般利益或焦虑；常被思想和学问的无限性的感觉所困扰；由于悲哀地意识到支撑其精神活力的种种条件，他无法阻止时刻将它们忽视的诱惑。除了这些天生的特性外还有一个常见的事实，即这样一个人必须推销他的成就，必须在贫困始终不断的威胁下辛苦工作。既然他的血液要维持真正的节奏，他的神经要扮演造物主所安排的角色，他的肌肉要忍受紧张的特殊任务，那么还留下什么希望呢？这样一个人会羡慕地注视着“在太阳神眼中流汗”[ 语出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的人，可是他明白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假如生活迄今为止都是仁慈的，经常使他能够静静地读书学习，那就让他从收割者们身上期待金色的丰收吧，并在感激中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