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为何我用很多时间读史书呢？难道它在什么意义上对我有利可图吗？对于人性问题，我能希望得到什么新的见解吗？在可能留给我的不多的几年里，对于我的生活会有什么新的指引吗？可是我读这一部部大书，并无任何那样的目的。它们只是满足——或似乎满足——我的某种纯粹的好奇心。在我合上一本书时，所读过的东西大多就给忘记了。

苍天也不容我把一切记住！我曾多次对自己说，我会把对于人生的可怕记录合上，永远将它搁到一边，并极力予以忘记。有人声称历史显示了善行战胜恶行。无疑，善行是时时获胜的，但这样的胜利范围多么狭小，时间多么短暂。如果大部头的史书有一种声音，那么它听起来就像极其痛苦时发出的长长呻吟。不断想想过去吧，你会看到只有在缺乏想象力的情况下，任何人才能忍受对它的思考。历史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恶梦。我们有兴趣读它，是因为我们喜欢一个个的画面，也因为人所遭受过的一切苦难都富有趣味。但是，让每一页染上血迹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你眼前吧——站在进行掠夺的征服者和野蛮的暴君面前——踏上地牢和拷打室地面的一块块石头——感觉一下火刑柱上的火——听听谁也数不清的平民发出的哭喊，他们在各个地方和各个时代，成为灾难、压迫和深受无数形式的不公正待遇的牺牲品——这时，你还有什么读史书的快乐吗？一个人如果明白这种情形，而仍然以此为乐，那他必定是个魔鬼。

不公正，这当中包含了让世人的记忆苦恼不堪的可恶罪行。奴隶注定要在主人的奇思怪想之下被折磨致死——你会觉得这是一件无法容忍的可怕事情，但它也只是在文明的每个阶段，被人们经历过和忍受过一百万次的粗野现象而已。啊，那些在种种冤屈中痛苦至死的人临终时的想法，谁也不愿意倾听！那种在极度的苦恼中，向沉默无情的苍天发出的无辜的呼吁！即使在整个编年史中只有一次这样的事例，过去都注定该被抛进可恶的遗忘之中。然而不公正这种最为卑鄙、最为凶残的行为，又无法摆脱过去一系列事情的经纬。如果某人想到这样的暴行再也不会发生，想到人类已经超越了这种骇人听闻的可能，以此安慰自己，那么他对于人性的了解比对于书本的了解更少。

把我的许多时间用到不会留下痛苦回味的书上——用到我所喜爱的大诗人、思想家和使人安慰宁静的高尚作家身上——这样会更明智一些。有不少书从书架上看着我，好像在责备似的。我再也不会把它们捧在手中了吗？然而文字是宝贵的，我乐意将它们全部珍藏在心中的记忆里。也许我要改正的最后一个错误，就是促使我追求知识的习性。我昨天不是差点**一部知识丰富的巨著吗？果真买了，我也是绝不会把它读完的，它只会浪费我宝贵的日子。我想，自己血液里流着清教徒[ 主张禁欲。]的东西，它不允许我坦然承认，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这是明智之举。获取知识的时间已经过去。我并不傻得还要去学一门新的语言。**吗要极力把原来无用的知识贮藏在记忆里呢？

好啦，在我死前我会再读一次《堂·吉诃德》[ 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同名小说及其主人公。]。